“因为他压根就不是真正的人族领袖,而是替太上昊天看守牢狱的一条走狗,”顾旭道,“在他眼里,鬼和人都是罪孽深重的囚犯,并无任何区别。大荒民众,对他来说都如草芥般不值入眼。
“他甚至期望人间多几个邙山鬼王,多几个九婴蛇妖,替他多抹除掉几个不安分的人族修士,免得扰了上界太上昊天的清静。”
“顾小友,洛司首说你是紫微大帝转世之身,”徐曼深吸一口气,平定纷乱的心绪,“如果此事属实,那么你和太上昊天都曾是上界的至尊,是俯视众生的存在。
“大荒的人命在你眼里,是否也如草芥般不值入眼?”
听到徐曼这话,默默站在一旁的洛川似乎有些不悦,张口就要替顾旭反驳。
顾旭抬起手,制止了他。
“君者,舟也;人者,水也,”他缓缓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与太上昊天不同。大荒的芸芸众生,都是我以前在上界的追随者,是曾与我并肩作战的伙伴。我当初征战四方、建功立业,离不开他们的鼎力相助。
“也因为我的失败,导致他们被关押牢狱,在一世世轮回中遭受折磨。
“对于他们,我心里只有愧疚。
“我无时无刻不希望将他们所受的苦,全部给我一人来承担——”
“——帝君勿要自责,”旁边的洛川立刻开口,阻止顾旭把这番话继续说下去,“这绝不是您的过错。是我等无能,没有及时察觉到太上昊天的阴谋,才——”
“——文昌不必再这样安慰我,”顾旭用毫无波澜的口吻道,“在这个世界上,弱小便是最大的原罪。是我实力不够,打不过太上昊天,才让你们跟着我一起受苦受灾。”
顾旭的目光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
但徐曼却能感受到他言语中饱含的痛苦与自责。
至于洛川,则在脑海中一遍遍回顾着顾旭的这番话,尤其是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令他对帝君的思想境界深感叹服。
作为执掌功名文运的“文昌星君”,洛川以前在上界的一项工作,便是记录帝君的言行,向世人传颂。
“或许是时候重拾老本行了。”他暗暗心想。
…………
许久的沉默之后,徐曼再度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顾旭面前。
“顾……帝君。”
“若是徐阁主觉得这称呼别扭,叫我此世的本名就好。”
“请原谅,剑阁弟子众多,又长期蒙受大齐朝廷的恩惠,没法和你们一起去造反。”
“我理解。”
顾旭神色不改,仿佛对徐曼拒绝的话语浑不在意。
然而下一秒钟,徐曼忽地话锋一转:
“不过,剑阁虽不可以,但徐曼可以。”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腰上摘下剑阁阁主的身份令牌,“啪”地一声摆在身边的木桌上。
随后又拿起纸笔,刷刷几下写了张字条,表示自己从今以后不再是剑阁之人,一切所作所为都将与宗门无关。
至于阁主之位,则交由自己的得意弟子苏笑继任。
顾旭注视着她的举动。
“徐阁主真是干脆果断。”他评价道。
“谁年轻时,不想做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侠女?”徐曼嘴角上扬,轻声笑道,“我当年选择加入剑阁,修那《平天剑诀》,便是想用自己手里的剑,济世安民,除暴安良。
“只可惜做了这阁主后,肩上担子重了,整个人也变得暮气沉沉,以至于很多人都觉得我丢掉了初心,成了个迂腐冷漠的老太太。
“趁现在有机会,我想再年轻一回。”
摘下阁主令牌之后,徐曼就像是瞬间年轻了几十岁似的,不仅表情变得丰富了许多,而且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轻松俏皮起来。
“还有,你们以后不要再叫我徐阁主了,要叫我——”
“——‘徐女侠’?”顾旭用开玩笑的口吻道。
他的话似乎正好戳中徐曼的心思,令她不禁愣了一瞬。
“帝君可真懂女人的想法,”徐曼收敛笑容,淡淡道,“难怪胡云收的那个女徒弟会对你情根深种。别人说你坏话,她就为了你去跟别人决斗,把整座剑阁闹得鸡犬不宁。”
听到时小寒的消息,顾旭的心情立刻有些不平静了,不禁担心她在跟人打架的过程中受到伤害。
但因为洛川还在一旁,他不得不保持淡定的神色,维持紫微大帝情感淡漠的人设。
“文昌。”他思忖片刻,对洛川说道。
“帝君有何吩咐?”
“既然现在徐女侠已经答应加入我们,那便劳烦你去趟东海蓬莱岛,看看他们的态度。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得再抓紧些。”
“帝君不一同去?”
“一个连圣人都没有的宗门,不值得我亲自跑一趟。不如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去看看我的未婚妻。”
顾旭故意把“我的未婚妻”几个字咬得很重。
洛川立刻心领神会。
他知道帝君实际不是转世重生,而是夺舍复活。
夺舍的关键,在于“承人躯壳,解人执念”——通常情况下,夺舍者在占据一具身体后,需要帮助身体原主人了却冥冥中的心愿,才能使得亡魂安息,更好地与这具身体进行融合,避免受到身体排斥,影响到日后的修炼进境。
那个叫顾旭的少年对未婚妻时小寒一往情深。
帝君在成功夺舍顾旭之后,无疑要遵照顾旭的执念,关照时小寒的安危,保她平安无事。
“那我便先走了,不打扰帝君了。”
洛川一边说着,一边朝顾旭拱了拱手,然后踏出草庐,很快消失在空间裂缝之中。
这时徐曼望向顾旭道:“要不以后帝君还是叫我‘徐阁主’吧!”
她确实很喜欢“女侠”这个称呼。
但被顾旭喊出来后,实在是太令她尴尬了。
若是被同辈的熟人听到了,她不如去找个地洞钻进去算了。
第487章 重逢
时小寒这一整天都过得心不在焉。
她满脑子都在想着那个跟徐阁主打架的青衣人,想他到底是不是顾旭——倘若他是,那么他的修为为何会涨得这么快,是不是受了很多的苦,付出了不为人知的代价?倘若他不是,那么真正的顾旭又在何方,如今是否一切安好?
哪怕是在同师姐常筱练习刀法的时候,她也在不住地走神,以至于格挡不及时,被常筱手里的木剑戳中了好几下。
“时小寒,”常筱语气严厉地喊了她的名字,“如果你做不到专心练刀,就给我回屋休息,没必要在这里浪费咱俩的时间。”
“抱歉,师姐,”时小寒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再也不走神了。”
然而,话刚说完不到三分钟,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刀法随之失误频出。
最后常筱被搞得不耐烦,干脆把她抛在一边,去找别的师兄弟师姐妹切磋剑技去了。
时小寒便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山崖边,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默默发呆。
她望着太阳渐渐西沉,望着飞鸟回归山林,望着天色渐渐昏暗,望着群星冉冉升起。
待到宗门内的喧嚣彻底平息,她才站起身,回到自己简陋的草庐。
和往常一样,她习惯性地把手伸进盛放美食的麻袋,捞出一个锅盔,捧在嘴边小口小口地啃咽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我送你的礼物,味道如何?”
这个声音太过熟悉。
时小寒恍惚了一瞬,以为是自己太过想念顾旭,以至于脑袋里产生了幻觉。
“时女侠怎不肯搭理我?”见时小寒迟迟不吭声,那人又轻笑一声,继续道,“莫非一段时间不见面,就把自己的未婚夫给忘掉了?”
“才没呢!”
时小寒立刻转过头,反驳道。
“忘掉”二字,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前些日子,当紫微大帝切断了顾旭的因果羁绊,把他的身影从她记忆里强行抹去,她一直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仿佛缺失了重要的一块。
这样的事情,她绝不想再经历一次。
这时她看见顾旭面带微笑,从草庐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仍和记忆里一样,身姿笔挺、衣袂翩翩,像是从画卷中走出来的仙人,俊美得近乎不真实。
时小寒失神了片刻,便立刻把手里的锅盔抛在一边,像只小兔子似的小跑着扑进他的怀里,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双臂紧紧环抱着他的腰。
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眼眶里涌出,沾湿了顾旭的衣衫。
起初她还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哭声。
后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干脆抱着顾旭,像个三岁大的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顾旭没有开口劝阻她。
他只是从“闲云居”里取出一块手帕,轻轻替她擦眼泪。
“瘦了,”感受到她脸上消退了一些的婴儿肥,他低头道,“是剑阁的饭菜不好吃么?”
“嗯,”时小寒轻哼一声,“练刀也很累。”
“真是辛苦我们的时女侠了!”
待时小寒的哭声渐渐停息,顾旭弯下腰,伸手捧住她的脸。
时小寒的心脏开始不自禁地砰砰直跳,脸颊上泛起如晚霞般醉人的红晕。
她想起不久前,顾旭曾目光中饱含着同样的深情,在洛水边做过同样的举动——但当时她因为害羞,推开了他,转身跑远了。
在那之后她每天都懊悔不已。
尤其是在顾旭被举国通缉、婚约被父亲撕毁后。
所幸命运对她还留有一点点仁慈,给了他们这次重逢的机会。
她出神地望着他的脸,不再躲闪,不再回避,仿佛一辈子都看不够。
下一刻,他们的唇触碰在一起。
浅浅地,一触即分。
但这不算是一个完整的吻。
由于两人身高差距明显,使得时小寒不得不吃力地踮着脚尖,顾旭便干脆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他坐在木椅上,她坐在他的腿上。
鼻息缠绕间,再次触碰嘴唇,松开牙关,试探舌尖。
再更炽烈地以舌相绕,以手臂紧紧相拥,挤掉两人间最后一点狭小的空间。
他热切而强势地发起进攻,她生涩而笨拙地积极回应。
分别期间一切对彼此的思念、担忧、牵挂、眷恋……都在这漫长的一吻中,无声地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