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余昆炜正坐在衙门翻看公文。
纵然身旁的两名小厮卖力地挥动扇子,他也被热得大汗淋漓,一身官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近日的工作令余昆炜极为头疼。
不久前凉州城里发生了一场大乱——按照朝廷的说法,是因为两个凶神级的鬼怪在这里打了一架,最终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据说在那个骄阳似火的日子,天上毫无征兆地下起鹅毛大雪,惶恐的百姓变成一座座静止不动的冰雕,地面上血光刺眼,勾勒出一座图案诡异的大阵。
事后,凉州城原本的知府和驱魔司千户都被撤了职,余昆炜则被从洛京城派了过来,接手这个烂摊子。
实话实说,余昆炜压根不想来这个偏僻荒凉的鬼地方,不仅气候糟糕、饭菜不合胃口,而且城墙之外就是虎视眈眈的西北蛮族。
若是稍不留神让蛮子们闯进了国境,他就得背锅受罚。
哪里有在洛京城跟同僚们一起勾栏听曲快活?
但朝廷有命,他不敢不从。
所幸自从他就任以来,凉州城一直都很平静——除了灾难善后工作和逃税漏税的商贩让他感到头疼之外,并没有出太大的乱子。
直到今天——
只见一个披盔戴甲的士兵匆匆步入衙门,神情焦虑地向余昆炜报告道:“知府大人,西边有敌袭!”
该来的麻烦事儿,终究是避不开的。
余昆炜从座椅上站起来,皱眉盯着这士兵道:“是草原蛮子们打过来了么?”
“不,大人,”士兵摇了摇头,回答道,“那群人亮着一面我从未见过的旗帜,扬言要我们献城投降。”
…………
几分钟后,余昆炜来到了凉州高大的城墙上。
与他同行的,还有凉州城的驱魔司千户,名叫任冠雄,是一个最近从江南地区调来的第五境修士。
看他那一身赘肉把袍子撑得鼓鼓囊囊的模样,显然被江南的美食美酒滋养得不错。
换做是平时,以这胖子的性情,他定要拽着余昆炜,跟他滔滔不绝地吹嘘过去的见闻,尤其是在做驱魔司任务时立下的“赫赫功劳”。
但今天,他却表现得一脸严肃。
乌云下方,是浩浩荡荡、望不见边的敌军。
当他们向凉州城行进时,大地似乎也随之颤动,伴着沉闷的雷鸣般的声音,扬起阵阵沙尘。
“他们……这是来了多少兵马?”余昆炜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由得紧张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任冠雄强作镇定,但手心里早已满是汗水,“我就算用了法术,也无法准确估测出他们的具体兵力。”
然后他们又看到,敌军阵列中随风飘扬的战旗。
那是一面黑色背景的旗帜,上面绣着银白色的云龙花纹。
当他们的视线落在这战旗上时,只觉得思绪恍惚了一瞬,仿佛坠入了无尽星河之中,体会到宇宙的浩大和自身的渺小。
“这到底是什么势力的旗帜?”
“你问我,我问谁?”
“……”
片刻后,敌军已兵临城下。
中央是排列整齐的步兵方阵,两翼是装备精良的骑兵队伍。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弓弩手、战车、投石机、攻城器械……
在这钢铁洪流的最前方,一个接一个的修行者驾驭法宝,冉冉升空。
他们身上似乎笼罩着朦胧的雾气,令守军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也分辨不清他们的数量。
但不管怎样,拥有御器飞行的能力,便意味着他们至少是第四境以上的修士。
任冠雄已经有些腿软了。
因为整个凉州城的修行者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
他本以为来凉州做官,会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无外乎草原蛮族入侵。
然而今日这场敌袭,显然要更加可怕。
它就像是一个与大齐王朝势均力敌的国度,倾尽举国之力,向凉州发起进攻。
“要不投降吧?”
一个念头浮现在任冠雄的心头。
仿佛一粒种子,在恐惧的滋润下,迅速地生根发芽。
他悄悄瞥了眼旁边的余昆炜——后者也握着拳头,双唇紧抿,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大齐王朝的官员们大都是爱惜羽毛的。
尽管两人现在脑子里都有投降的想法,但他们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都不想做那个载入史册的罪人。
城墙上就这样沉默着。
集合作战的号角,迟迟没有响起。
就在这个时候,敌军的修行者们忽然退朝两侧,让出一条中间的通道。
两个身影在其间凭空出现。
左边是一名身着黑色劲装、头戴斗笠、足踏飞剑的女子。
右边是一个穿着大红袍、高大魁梧、手持长矛的壮汉。
正是前剑阁阁主徐曼和前燕王赵长缨。
第500章 皇上永不犯错
两位名扬四海的圣人强者——不对,是一位圣人,一位真君,竟一齐出现在凉州这座荒僻的边疆城池外,摆出一副摩拳擦掌、要把整座城平推了的架势。
“等等,燕国公……不,反贼赵长缨不是还在蓟城闭关么?怎么突然出现在了大齐西北边境?”
“还有,徐阁主怎么也反了?听说她几天前把剑阁阁主的位置传给了徒弟,我还以为她是打算放下羁绊云游四海,去寻找突破的契机……没想到她竟然是准备造反!”
“……”
余昆炜只觉得自己思绪一片混乱。
而且他还看出,不论是赵长缨还是徐曼,都不像是这支神秘军队的统帅,更像是被请来助阵的强者——
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让一位曾裂土称王的枭雄、一位三大宗门之一的掌门人,心甘情愿地放下身段,在他的麾下作战?
正当余昆炜疑惑不解之际,敌军阵列中忽有乐声响起。
云锣、铜鼓、金、钲、角、龙笛、杖鼓……不同乐器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宛若滔滔江水,雄浑而庄严。
在大齐王朝,“礼”与“乐”是密不可分的。
不同场合,不同身份的人,不但礼仪有别,所用的音乐规格也不一样,从而实现尊卑有序、远近和合。
像敌军中这种规格的奏乐,按照大齐王朝的规矩,是只有在帝王仪仗中才可以使用的。
作为自幼学礼教、考科举的文官,余昆炜无疑看不惯敌军明目张胆的僭越行为。
然而还未等他鼓足斥责对方的勇气,一辆光芒璀璨、凌空行驶的马车便已从敌军阵列中缓缓驶出。
拉车的不是马匹,而是四条由星辉凝聚而成的飞龙。
马车顶上是以密集金丝装饰的大莲叶,四角的柱子和栏杆镶嵌了玉雕的盘花龙凤。
一名衣着鲜亮的侍卫从后边绕到马车前方。
他展开手中的一张金色卷轴,朝着凉州城门大声念诵道:
“传帝君旨意……
“故永城侯萧圣昀,矫托天命,伪作符书,欺惑众庶,震怒神祇,杀大楚先君,夺江山社稷,天下昭然,所共闻见……
“……
“伪帝萧则曜,放任恶鬼,信用奸佞,诛戮忠正,复按口语,增重赋敛,刻剥百姓……故苛法之所陷,饥馑之所夭,战乱之所及,以万万计,其死者则露屍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
“……”
这个侍卫的声音在法术的放大下,轰轰隆隆,宛若雷霆轰鸣,凉州城墙似乎都在随之震颤。
余昆炜脸色愈发苍白。
他已经听出,这侍卫念的是一篇檄文——
大齐王朝的每一代皇帝,从统一大荒的太祖,到当今的天行帝,都被列举出种种罪行,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
甚至大齐国民们信仰的“上苍”,都被称作是“伪神”,是大齐皇帝们用来蛊惑民心、维系统治的一面旗帜。
这完完全全与他的三观背道而驰。
此时余昆炜只希望自己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这些话——因为他感觉到,这些言语似乎带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竟冥冥中让他感觉有些道理,继而在无形之中动摇他的认知。
只听见那侍卫的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
“……
“予本上界之民,为战事所累,受困于下界。目视我大荒之民,身陷苦海,深用疚心。予恭承天命,为众所推,当黜伪帝,攘奸佞,逐恶鬼,除暴乱,拯生民于涂炭,还天下于太平……
“……
“钦此!”
檄文至此戛然而止。
余昆炜早已跌坐在地。他那瘫软的双腿,已无力再支撑他的身体。
在他周围,驱魔司千户任冠雄,以及众多受召集来到城墙上的修行者,都看上去神情恍惚,显然都在费力消化着这篇檄文的内容。
而那负责传达旨意的侍卫也收起卷轴,来到那光彩夺目的马车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他们什么态度?”车中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回禀帝君,他们似乎还不打算投降。”侍卫回答。
听到这话,被称作“帝君”的人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还是需要我亲自动手才行啊!”
侍卫上前一步,躬身打开车门。
一个身穿黑色云龙纹锦袍、头戴白玉小冠的年轻人从车中缓步走出,踏着虚空走向凉州城门。
一时间,凉州众守军都不约而同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天地静默,万籁无声,浩瀚的苍穹之下,只余下他一人。
在距离城门还有百余米时,他停下脚步。
然后他伸手向空中一抓,一根苍白色的手杖凭空出现在他的掌心,其顶端闪耀着一团刺眼的银色星辉,像是酝酿着一场恐怖的能量风暴。
他的目光从城墙上众官吏身上扫过,看到这些人一个个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凉州的官员,比我想象中要有骨气。”他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自言自语道。
“他是顾旭!是那个犯了叛国罪的通缉犯!”
驱魔司千户任冠雄率先看清楚了黑袍年轻人的模样,不禁惊讶地喊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