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在眼上按了一小会儿,被洇湿的水渍就透了出来。但周瑞心没换,看了看娄何又看向屏风之后,沉声说:“苗镇守。”
苗义哼了一声:“娄师弟,你问问他怎么了?”
不等娄何开口,周瑞心就叹了口气:“苗镇守,我也懒得跟你置气了。李无相不是个金丹,而是个元婴。”
那屏风哗啦一声倒了,苗义满脸惊愕地站在后面:“你说什么鬼话!?”
周瑞心用帕子按着眼睛:“我不知道你们真形教的弟子是怎么看的、怎么跟你报的,但刚才跟我斗的那一个应该不是他的本尊,而是出窍的阴神。我用指月玄光跟他斗,本是想要活捉他,我这宝贝是不在现世的,不惧现世的神通法术,可却在灵山受了他一剑——是一剑,不是神通、不是法术。要不是阴神出游,这事他办不到。”
苗义愣了愣,下意识地去看娄何。
娄何皱起眉:“要按宗主你这么说的话……倒的确是阴神才能做得出来的事。”
“元婴就是百里剑仙,阴神出游必然在百里之内,我跟他斗法的地方离玉轮山五十多里……只是怕他是故意暴露行踪。”周瑞心按着帕子,用独眼看着苗义,“调虎离山、瞒天过海——我怕他本尊是想要攻上玉轮山。他刚才一定已经试过了,但暂时拿护山大阵没法子。苗镇守,一个百里剑仙在玉轮山附近虎视眈眈……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苗义正要说话,娄何已经点点头,神色肃然地开口:“咱们是叫这个元婴剑侠给围起来了——谁走出玉轮山的护山大阵,他想杀就杀!”
苗义的脸色发白,向前走出一步:“周宗主,周瑞心,一个剑侠在我这里,另外三个在你那里,你刚才又出手斗了那个李无相,天心派是跟本教脱不开干系了,这事你明白吧?”
周瑞心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用不着你说,我当然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是没什么回头路了。只是我问你,你们真形教——算了,娄道友,你们真形教现在打算怎么办?”
真有一个元婴剑侠。而且这个元婴剑侠此时就在玉轮山附近!
苗义忍不住想起了棺城渡口处的那一条巨大剑痕——他刚到棺城时,别人告诉他那是梅秋露留下的,可现在他不知道那是梅秋露还是李无相了!
他这些天很喜欢文心阁——修行人不畏惧寒暑,而现在是仲夏,也的确不冷不热,而此处四面通透视野极好,他是住得喜欢的了。
可现在,他只觉得从八面透进来的微风里隐含着寒意与杀机,还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看见一道剑光扑面而来!
于是他也顾不得周瑞心无视自己的那种无礼举动了,而去看娄何——这些日子,他觉得自己收这人收对了,这就是他的智囊!
娄何就看了看两人,又分别朝两人拱了拱手:“宗主,镇守,既然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咱们就把话明着说吧。”
“周宗主,你之前说的没错,苗镇守这回出教区,最重要的就是抢地盘。而现在不管我们之前的手段怎么样,周宗主你已向本宗归心投诚、也纳了投名状了。那自现在起,咱们就是福祸一体的了。”
“既然如此,容我问一句:玉轮山上还有不少人并不赞同你的想法,是不是?”
周瑞心叹了口:“是。”
“多吗?”
“我派是一位宗主、一位太上宗主、三位长老。太上宗主不理会俗事,暂且不提了。余下三位长老,两位居中而坐,剩下一位余顺贞,我想是心向太一教的。余顺贞这人和门下弟子……足以影响许多人。”
娄何轻轻一挥手:“好。头一件,刚才斗法的事不能外传,以免山上人心浮动。但李无相这人……似乎与剑宗别的剑侠不同,心思的弯弯绕绕会多一些,未必不会用攻心计。因此第二件,宗主,留在你那里的那三个剑侠要移过来。”
“还留在你那里,倘若那位余顺贞长老带人将他们交给李无相了,天心派就要离心。而都留在我们这里,除非那位余顺贞长老说自己叛出宗门,否则那四个人在文心阁就是在玉轮山,在玉轮山就是在天心派,在天心派,就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周瑞心微微合上眼睛,又用手帕按了按左眼。那里已经没有被戳了一指的那种痛感了,但眼睛里仍旧有异样感,像是进了一粒沙子。但在眼下这种场合,他也不好再去调理……应该是被元婴剑侠飞剑所伤导致的吧。
他是看不起苗义的,觉得此人很蠢,倒是这个叫娄何的心思通透,将来必非池中之物。如果非要跟五岳真形教的人打交道,他更愿意跟娄何说话。
而且,莫名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些微的好感,他觉得娄何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
甚至给他一种感觉——天心派真投向了五岳真形教,而这娄何日后又能在教内身居高位的话,那或许此人是个值得追随的对象……
他自己心里都清楚这种感觉有些荒谬。他是元婴境界的天心宗主,即便不能与真形教主平起平坐,也该是与东岳坛主比肩才对,跟这个未至炼神境界的娄何谈什么“追随”?
他想要尽力拂去这种心思,但却好像抬手拂去蛛网,网子不在了,却有些留在手背上,甩也甩不掉。
就是这么甩不掉的一点点,叫他在又想了一会儿之后,终于点点头:“好。”
娄何就又转向苗义:“镇守,我们也该给东岳征讨传讯,请他派人助阵。天心派弃暗投明,对于镇守你而言已经是大功一件,余下的,应该交给上面的人来做了。”
“在这期间,叫还在附近方圆百里之内的弟子上玉轮山来,将文心阁守住——要是他们在来时被李无相偷袭,咱们就能知道他的确还在附近。要是都无事,这些人将四个剑侠做人质守着,也能叫他不敢轻举妄动。那四个人,就是我们此时最大的倚仗了。镇守,我请命,一会儿亲自去提他们三个,然后在这里守着那四个。”
初见娄何时,苗义只是觉得这人很识趣、老于世故。他在教内见过不少这种人,是喜欢的,但也是鄙夷的。因为老于世故的人心思太多太杂,心思太多太杂,修行就很难进展,全是小聪明。
不过这种小聪明用来应一时之需倒也不错,于是他就将娄何选在身边侍奉了。
之后他才发现娄何这人不止有小聪明,似乎还很有些韬略,这叫他对这位娄师弟的看法稍微改观了些,也看重了些。
然后,似乎就是从前些日子的某一天开始,他忽然觉得娄何这人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说到自己的心坎儿里去了。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将娄何当做侍奉,而是部属,然后又不是部属,而是伙伴兄弟了。
再到此刻,听着娄何说这些话,更是有一瞬间恍惚觉得他虽然态度诚恳、姿态谦卑,可好像不是在征询,而是在发号施令!
看着……仿佛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然的权势与威严感!
他只当是自己叫“元婴剑侠”这事吓得慌了神,就不再细想,而立即说:“娄师弟说得对,这事就交给你办!”
娄何神情肃然地点点头,向两人施了一礼:“事不宜迟,宗主、镇守,我现在就去提人吧。”
……
天心派后山的禁制法阵就只是几束光——玉轮山峰头的月晕短暂消失之后,其留下的丝丝缕缕的光晕仍未消散,还是从天空之中照射在后山的一片石台上。
在远处看时那光芒并不明亮,仿佛阴雨多云的天气里,从云层缝隙中洒落的光束。等当它们落在地上的时候,就投射出了一块块圆形的光晕,身处这光晕之中的人向外看,会觉得外头一片黑暗。如果是李无相身处其中,则会说,这很像是他前世时的舞台探照灯。
曾剑秋、齐盛、于冯虎三人就被囚禁在这光晕里,空间很小,只能容三人站立着,还要将彼此的上半身尽量紧贴,以不至于碰触到光与暗的交界处,否则,即便以剑侠的横练血肉,也会在顷刻间皮开肉绽、露出白骨。
曾剑秋就是在这样的无形囚笼里,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听起来像是三个人走过来的——大概走到离他们五六步远处,其中一个人似乎低低地说了几句话,于是另外两人停住脚,只剩那人继续走近。
五步远时,他在强光下依稀瞧见那人的轮廓了。等只剩下三步远时,曾剑秋忍不住皱起眉,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
等剩下一步远时,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这时候,他和齐盛、于冯虎三人是背对背的。为了调整成这个姿势、叫每个人都能相对省力地站着,三人肩头都已经结了一层血痂。因此现在,只有他自己才能从这个角度,看到娄何的脸。
两人对视了三息的功夫,都没有开口。
再过片刻,曾剑秋叹了口气,低声说:“我听天心派的人提起了一个真形教的修士,叫娄何的,是德阳镇守的左膀右臂。我还在想,真形教姓娄的不少,也许是巧合。”
他身后的两个剑侠愣了愣,努力侧过身子往后看,肩膀因此碰触到光暗交界处,立即腾起大片血雾。但两人仍把头转了过来,一瞧见娄何的脸,也都愣住了。
下一刻,齐盛脸上的肌肉抽动,将嘴一张,正要开口,听到娄何低声说:“我是来带你们去见天心宗主周瑞心和德阳镇守苗义的。咱们四个,加上那边那个叫程胜非的,要做一件大事——曾,想不想跟我一起灭掉天心派,再宰了德阳镇守?”
第172章 猛攻
曾剑秋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向他身后看了看,又把目光收回到他脸上:“梅师姐跟我说了棺城的事。”
“哦。”娄何点点头,“梅师姐怎么说的?”
“说你残害同门,应该是死罪,但是念着你要做的事,就先容你二十年。娄师兄,你现在来了天心派这边又是什么意思?”
娄何微微一笑:“能容我二十年,就是说梅师姐信我。曾,梅师姐信我,那你信不信我?”
曾剑秋看着他,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又睁开:“宗里怎么样了?”
“真形教没困住宗里大部分人,除了你们这些零星走散的,大部分都突围出去了。苗义从他们教里得来的消息是,往西边去的剑侠有六十七个,梅师姐、肖剑主、崔教主都还在。除了剑侠之外大概还有一百多个人,有些是江湖散修,有些是隐世家族的,都过去帮忙了。”
娄何转脸看了看身后的两个真形教的人,低声吩咐他们再退后一些,才又说:“真形教的还虚和炼神一直在追击,没讨到什么好处。这么说吧,出了幽九渊之后,咱们的人走,他们的人追,这就是追着送命。有两位元婴庇护,人心也安稳了,这些日子剑侠一个都没少,死伤的都是过来帮忙的江湖英雄。”
“再有,各地也总有些钦佩剑侠的义气的、心向太一的,咱们对教区之外又比真形教的人熟悉,所以加上他们帮忙,看着是快要脱困了。”
曾剑秋身后的两人神色缓和了些。娄何就对他们两个微微点点头:“但这说的是真形教。其他五部正在来,太阴道是最近的。他们和保生道的人可能会在前面堵截设伏,这就是为什么真形教的高手明明伤亡很大,却还要咬着不放——是要把咱们的人追进太阴道和保生道的伏击圈里。”
“咱们的人也知道,但又不能不走,所以曾,现在能不能帮他们渡过这一劫,就要看天心派的事情了。”
齐盛侧着眼睛看曾剑秋:“嗯?”
娄何答他:“六部玄教最重要的就是抢地盘。抢地盘就是抢三十六宗。三十六宗经营了三千多年,对山川地理也都很熟悉,有他们帮着玄教治理这些地方会省力很多。但如果地方没抢到,反而三十六宗也投向咱们剑宗了,那他们的麻烦就大了——要全部剿灭自然没问题,但要耗时多久、死多少人?修行人修出神通寿元是为了长生的,而不是为了死在抢地盘的战场的,这点不能反过来。所以一旦这种事发生了,他们就要回教区了。”
齐盛的眼睛亮了亮:“那就是说——”
娄何点点头:“就是说,天心宗主已经投向五岳真形教。灭了天心派,宰了德阳镇守,三十六宗的人就都会知道这么干会有什么下场。有些本来动摇的,要继续观望了,有些要帮着咱们剑宗的,胆气会更足。”
“一旦这种情况出现了,真形教的人就不得不撤回些高手去三十六宗弹压,咱们那边的人也可以稍微喘息,不至于被追进太阴道和保生道的伏击里了。”
“其实这一场仗,最关键的不在于咱们活下来的那些同门,而在于三十六宗的立场——要取胜,关键的是‘势’,这才是救下剑宗唯一的办法。可惜崔教主似乎不懂,梅师姐似乎也不懂。”
“娄师兄,教主和梅师姐未必是不懂,而可能只是没办法抛下同门。”曾剑秋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轮月晕,“行,我们帮你的忙。但是咱们几个,怎么灭了天心派?”
这时候娄何身后的两个真形教修士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其中一个上前一步:“还没说完话吗?”
娄何身子没动,也没转脸看他:“你要是觉得急,可以回去跟镇守说,叫他亲自来接。”
那人愣了愣,又在原地站了片刻,退回去了。
娄何重新看向曾剑秋:“李无相就在玉轮山附近。”
曾剑秋和齐盛、于冯虎闻言都愣住了。
娄何看了看他们三人的表情,将声音又压低了些:“幽九渊里怎么回事?”
曾剑秋稍一犹豫,娄何就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曾,咱们相交这些年,在剑宗,在棺城,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曾剑秋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齐盛,于冯虎,我想你们两个把耳朵堵上。我要跟娄师兄说几句话,这些话梅掌剑是知道的,崔教主也是知道的,你们以后可能也会知道,但现在还不行。”
齐盛和于冯虎犹豫一会儿,慢慢抬起手,把耳朵紧紧堵住了。
曾剑秋就把声音又放低了些:“当天李无相要跟姜教主私下里说些话,两人就去了太一殿的后面,然后姜教主就羽化了。我猜,是李无相身上的外邪做的。”
“外邪?”
“李无相可能被外邪入体了,在金水的时候就是。那时候他特意问过我外邪的事,现在一想,他不是随便问的。”
娄何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但什么外邪能在幽九渊杀了姜教主?”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神情控制得好不好,可他的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之前他觉得李无相是被设计陷害了,最怀疑的就是崔道成。然而现在……李无相的身上有外邪?!
赵傀炼化金缠子修青囊仙,那法子是他自己传的。所以他比谁都更清楚,赵傀是要炼太一的……是炼太一的时候请下来了外邪么?在李无相的身上?
如果真是外邪……
就是很像太一的外邪。
灵山中道行高深的精怪,假称太一或者三十六位真仙显圣,这种事在民间屡见不鲜。
那李无相……
娄何跟李无相接触的不多,但以他这些年的识人眼力,只在棺城里见过之后,就知道李无相这人心思之缜密、头脑之聪慧绝不在自己之下。否则,这些日子他不会在还没跟李无相说上话之前就开始同时着手谋划该怎么里应外合。
这样的人,广蝉子之前还修到了解九宫的境界,此前也能通过天心派的法宝进出灵山,会不清楚自己身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吗?
他跟姜介要在私下里谈,或许就是想要坦承身上藏有外邪,要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然后姜介就羽化了。
姜介的身上有太一真灵,要杀死姜介意味着同时击溃太一真灵,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除非是——
太一。
娄何觉得自己身上泛起一阵恶寒。
他叫自己像个活人一样慢慢吐出一口气:“算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曾,这些天来李无相在天心派附近斩杀了三个真形教的炼神修士,炼气的也有十几个,又自称元婴,想法该是跟我的一样,要替剑宗大部分担些压力。他这样的人,不会做那种事,我猜他也是受害了的。”
曾剑秋的眼睛一亮:“你也这么想?!”
娄何笑了笑:“除非是我们两个的眼睛都瞎了。这就是我要说的,他现在的手段,或许比寻常刚成丹的剑侠还要强些。所以不是我们几个,而是还有个金丹。至于我,也算半个金丹吧——你觉得,事情办不办得成?”
曾剑秋长出一口气:“好!但我们三个的剑线断了,飞剑不在身上,还需要很多丹药法材——”
娄何笑了,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飞剑我给你们弄回来。至于丹药法材,你尽管放心!”
……
三个剑侠,没剑线、没了飞剑,都有重伤在身,就像是没了爪牙的老虎。
但即便如此,两个真形教修士与候在外面的六个天心派弟子也如临大敌,将刀兵与法器放出、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