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所属的巨阙派,应该是目前三十六宗里最强的两宗之一。
他这人的性情可以归纳为“军人”,性格沉稳,稍有些豪迈,但要比曾剑秋更阴沉一点。很有作为领头人的自觉,不怎么在乎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和阴阳怪气,喜欢做决定。
如今听了陆怀远这话,就皱了皱眉;“陆怀远,你少说几句。三十六宗都是一家,谁家没有个兴衰的时候?”
“哈。”陆怀远就笑了笑,将大枪横在膝头、远远地坐着了。
李无相看了他一眼,对牟铁山笑笑,低声说:“多谢师兄。”
陆怀远这人的性情可以归纳为“律师”,而且是嘴巴挺毒的那种。他是个金丹的中期,说话时一点都不客气,直指核心,喜欢提出些别人想得到,但不好意思或不方便出口的话。这人对利害看得很明白,对其他宗门也总有些轻视之意,但他所在的千机派却并非与巨阙派并列的双雄之一,而在第二梯队。
真正与巨阙派实力相当的,应该是天工派——使大锤那个矮壮的、名叫唐七郎的。
唐七郎此时就坐在他身边,听他说了这话,侧了身子用肩膀碰了碰他,朝他眨了下眼:“你用不着往心里去,陆怀远这人可是刀子嘴豆腐心,要是过几天出了事,头一个来救你的是牟师兄,第二个就会是他。”
李无相笑了笑。
唐七郎就又凑近他:“你说那个真灵被那个蚣蝮镇压之后成了一口井?你那时候就在井边,没想着弄一囊水吗?”
“为什么要弄一囊水?”
“啧啧,要是我当时在那儿就好了。”唐七郎凑得更近了点,“我跟你讲,你们的祖师癸阴真君,跟幽冥地母挨点边儿,跟太阴大帝也挨点边儿,她自己呢,井中仙嘛!她那口井里的水能生化万物、能浇灭真火,要是弄来一囊水,我们天工派可是求之不得啊,那是用来淬炼的好东西!哎,这样,等幽九渊的事情办完了,抽个空子,你带我过去,我亏待不了你。”
李无相做出吃了一惊的样子,点点头:“好啊。”
唐七郎这人,他的看法是“小贩”。为人和善圆滑,眼睛很毒。之前自己做出握着铜镜用了用力的样子,他就说自己并非寻常的天心弟子。但这种人他是最不愿意与之打交道的,因为完全没法儿确定他嘴里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这时候牟铁山朝他扬了下脸:“李掌观,咱们今天就先歇下吧,明天天不亮就继续走。真形教的人娇气,天不亮不会出来的。”
几个人都说了一声好,青霄派使细剑的刘含章笑着对两位女修说:“师姐,你们俩还是守第一回吧。”
他这人李无相倒看得不是很明白。之前挖坑下葬天心弟子的时候,是他在打圆场,说话怯生生的,仿佛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师弟。
刚才讲话的时候他也不插嘴,听得很仔细,仿佛是群人中无足轻重的边缘人物、像个初入职场的大学生。
可他现在知道这六个人全是金丹修为,除了牟铁山是个金丹的巅峰,余下五个的本事应该不相上下。刘含章能跟这群人一起来这儿,也不会是等闲之辈。那他这性情,就说不好是真的还是装的了——闹不好六个人里最有心机的其实是他。
那两位女修就一起点了点头,又一起对李无相微微颔首笑了笑,起身走到石缝之外去了。
这两位修士都是素华派的,而且比她们的性情更有意思的是,她们是双胞胎。
叫孔镜辞的应该是姐姐,叫孔镜语的应该是妹妹,相貌衣着一模一样。妹妹是个哑巴——不是比喻,是真哑巴,而姐姐也不怎么爱说话,只喜欢微微抿着嘴笑。
这对姐妹的表现倒是极符合寻常人对于女性的刻板印象:纤纤细细、容貌秀丽、温和无侵略性、不喜欢争辩,就连她们腰间所佩的那只葫芦,里面装的也都是些疗伤或施毒的药剂。
这……好像就是两个“奶妈”。
李无相就随着余下的人一起席地躺下了,有点儿好奇在他们心里自己是个什么角色。
寅时快要过去的时候,最后一轮值夜的刘含章和陆怀远将几人叫醒,而孔家姐妹则早就醒了,走到石缝外头洗漱,李无相只能听到一阵水声、闻到隐约的香气。
等他们草草吃了几张饼,就开始上路。这时候李无相催动丹力,把自己的下巴稍稍拉长一点、眉骨弄矮一点、颧骨弄高一点。
这么一点点变化几乎看不出来,就像是一个大活人在早上或者晚间的时候,因为饮水的多少,面相皮肉也会有极度细微的区别一样。他今天变化一点点,明天变化一点点,与他同行的这六位都不会觉察。可要是怎么一直弄到十几天之后,样子应该就会与昨天相去甚远,绝不会有人再认出他是李无相了。
刚上路的时候这些人似乎是想要试他,走的极快,风驰电掣一般,他就装出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的样子。这么在草甸与树林中穿行到了中午的时候,李无相估摸着已经走出了近两百里,也就远远地看到幽九渊了。
他去幽九渊的时候,里面山峰耸立、林木苍翠,是个洞天福地。可现在看过去,远处地平线上的十几座峰峦尽数褪成了枯骨般的苍灰色。山峰上枯死的林木枝杈歪斜,仿佛千万具高举的焦黑臂骨。
今天明明是个大晴天,但幽九渊那十几座山峰的上空却盘踞着铅灰色的云。云层浓稠,压得极低,边缘泛着铁器淬火之后的暗红色。而山脚则涌动着灰雾,好像活了,时而聚成蟒蛇般的涡流贴着岩壁游走,时而散做鬼爪状探向天际。
天顶的浓云偶尔散开几条缝隙、阳光洒落的时候,雾气中就立即浮起星星点点的幽绿色鬼火,仿佛这幽九渊来了阳间,把幽冥之气也一并带来了。
到了这里,路上就能看到真形教的人了。之前驻守各地的都是炼气的修士,这时候更多的是府兵。一般是百来个府兵由一个修士带队,在做苦力——畜力不知从何处运来土石,修士指挥府兵将那些成袋的土石高高堆起,看着是要垒成巨大的坟包模样。
这种土堆在原上密密麻麻,好像葬了无数的人,布局看似凌乱,但应该是依据某种特定的阵法来的。
牟铁山就抬起一只手,几人在一丛树林之中停脚藏身。他探头往远处看了看,又缩回来:“真形教的人这应该是要起阵,还是个大阵,诸位,怎么看?”
陆怀远此时的神情也很正经严肃,抱着他的大枪:“何止是大阵,我觉得应该是坤元镇岳阵,真形教改地气用的就是这个阵吧?照理说他们应该先改教区附近的地气,可现在来幽九渊附这边孤零零地弄了一个,没有教区里的真灵庇佑,吃力不讨好,应该是急着镇压什么东西——剑宗的人都不在了,能叫他们这么费劲儿的,我猜就是东皇印了,好啊,好东西真的还在幽九渊!”
唐七郎皱眉咂了咂嘴:“我是觉得有点麻烦。剑宗是三个元婴吧?一个崔道成,一个梅秋露,还有个李无相——三个元婴,走的时候都没把东皇印带走的话……看来要拿这东西是难了。”
陆怀远嗤笑一声:“元婴罢了。即便是真婴也还是比不得咱们的阳神,他们没办法又不是师长们没办法。牟师兄,现在怎么说?”
牟铁山就来看李无相,另外五人也都看他。
李无相愣了愣,跟他们一对眼,稍稍往后缩了缩:“几位师兄,你们都是金丹的修为,没道理叫我先去探路吧?”
牟铁山一笑:“你不必探路,是用到你们天心派神通的时候了。你把我们藏在玄光镜里,两位师妹把再把我们带进去。”
说起天心派的神通,李无相会的也只有这一样——当初程佩心给了他玄光镜,又告诉了他咒决,这回他在幻境里也又找到了四十二面一样的法器,倒也不会露怯。
他自己不想也进入镜中,而想看看幽九渊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于是做出松了口气的模样:“这好说,你们四个我全给收进去,再把咒决告诉两位孔师妹,到时候再叫她们把你们放出来就行。”
牟铁山一愣:“你呢?”
李无相也愣:“我?啊?我也要一起去啊?”
陆怀远冷冷一笑:“你自然要去。你们天心派的宗主之前就要投向真形教的,谁知道那时候你是哪一派呢?要是你待在这里,我们往那边去了,你从林子里钻出来把我们卖了,那还了得?”
“我……”李无相叹了口气,“先不说我会不会做这事,问题是这法术是收人的魂魄而不是肉身的。我把我自己也收进去,肉身里面气机不运转了,这法术还怎么用?反正你要我收你们进去,我就是进不去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看着好像觉得事情很难办。但牟铁山却忽然笑起来,对另外几人说:“看,这就是天助咱们,天心派收魂,这不正好了吗?”
那姐姐孔镜辞则对李无相微微一笑:“李掌观,牟师兄的意思是说,原本我这葫芦——”
她轻轻拍了拍腰间那法宝:“是只能藏死物,所以我们在为怎么潜入幽九渊犯愁。可如今掌观你的玄光镜能收魂,肉身就可以藏在我的葫芦里了,正相配。”
听她说了“正相配”这三个字,一直不怎么言语的刘含章就忽然嘻嘻笑了一声。
孔镜辞愣了愣,脸上稍稍一红,瞥了他一眼,又对李无相说:“掌观你没法儿把自己收进去也不要紧的,我这里还有一样灵宝,原本只是够我们姐妹两个用的。你将境语也收进去,你我二人用这灵宝就好了。”
牟铁山拍了拍手:“就这么办,行了,动手吧!”
李无相就不再推辞,像模像样地念起咒决,先当着他们的面试了一次,又严肃郑重地说:“诸位,进了镜子里,不要跟任何人说话,否则可能怨鬼缠身,把你们拉去灵山!”
试过这一回再把人从镜中拉出来,就都放了心。于是五个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了,横在地上。孔镜语就伸手将葫芦取下来擎过头顶,轻声喝道:“牟铁山!陆怀远!唐七郎!刘含章!孔镜语!可敢答应吗!”
李无相正想这姑娘怎么忽然在这时候发疯,就见着地上的五具肉身忽然微微一颤,都化成五道红光飞进了葫芦里。
孔镜辞就把葫芦重新挂在腰间,瞧见了李无相的神情,似乎很不好意思,低声说:“……这是我派师长临行之前赐下的宝物,咒决就是这样的。”
李无相点点头:“怪有趣的。”
孔镜辞的脸微红了一下,伸手在葫芦口一拽,扯出一条近乎透明的丝带。这丝带不算长,看着像是腰带,大约只能在腰间缠上两三圈。她先在自己腰间绕了一下,又牵着另外一头看李无相:“掌观,你……”
她顿了顿,轻咳一声:“你一会儿也把它缠在自己腰上。等我们往幽九渊那边去的时候,你……嗯,你就在心里念,你们看不见我,你们看不见我,体内精气每运行十个大周天,你就念两回。”
“师姐,这个也是你们宗门的师长赐给你的吗?”
“嗯,要你念的也是咒决。”
这素华派还怪有意思的。
第192章 剑宗的后手
李无相接过丝带的另一头,把它也在自己的腰上缠了一圈,两人就离得很近了,于是李无相说:“得罪。”
孔镜辞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忽然愣了愣:“哦,我刚才是记岔了,既然咱俩共用这条带子,你我就每隔二十个周天错开念吧,掌观你的天心功法行气节律跟素华功法应该是一样的。”
李无相说:“好。”
孔镜辞点点头:“咱们走吧,循着行气的节律走,一样的脚步。”
孔镜辞穿的是白色劲装,脸上也没施什么粉黛,素面朝天,身上更无香粉之类。但与她同行的另外四位行动坐卧应该都不怎么讲究,所以无论是因为汗味儿还是身上的脏污,闻起来总不是很舒服。
但孔家姐妹应该是每天勤着梳洗,身上很干净。她腰间的葫芦也藏着丹药,李无相灵敏的嗅觉也就能闻到些药香,因此跟她走得近,就舒服很多了。
两人脚步一致踏出树林,走出近百步就正面瞧见了一队被真形教弟子引着的府兵。
这丝带真有神异,这些人全没看见他们,两人平平安安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地面上连一丝灰都没起。
就这么又走出了几百步,孔镜辞忽然微微侧脸瞥了他一下,又转过脸去。
要是寻常的女人这么看他,李无相准觉得对方是少女怀春、为他这一身上好皮囊所吸引。可这丝带连在两人身上,偶尔要绕过地上的石块土丘时胳膊肘还会稍稍碰一碰,他的知觉又极度敏锐,因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平缓如常,是没什么别的心思的。
这就叫他有点纳闷了,她看什么?
等又走出了几百步去,孔镜辞忽然说:“李师兄,有件事我要提醒你。”
修行人之间“师兄”“师姐”一类的称呼,有点类似于他前世的“帅哥”“美女”,都是客气的说法。不过三十六宗很重规矩,他虽然是炼气的修为,可既然是掌观,倒也的确该被称呼一声“师兄”——相比于“掌观”这个叫法,是显得更亲近些了。
“师姐请讲。”
孔镜辞显得有些犹豫,似乎又在心里默念了两遍“你看不见我”,才开口低声说:“你要小心。”
李无相浑身一激灵:“……小心什么?”
她稍稍犹豫一下:“他们四个人里……不,对你来说应该是我们六个人里,有人可能不希望把东皇印的消息带回去。”
李无相沉默片刻:“你是说有内鬼?”
“内鬼?”孔镜辞微微一愣,又笑了下,“差不多就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李无相也在心里念了两遍“你看不见我”,然后皱起眉:“师姐是说,这次往大劫盟会去的三十六宗,其中有些已经投向了玄教?这个我不意外。”
“嗯。有一些,但是和你们天心派一样,投过去的宗门内部里面也有些是有骨气的,他们也派人来了。就是为了防着这种事,师长们只选我们五派。但是……”她抿了下嘴唇,“我们不是第一波来幽九渊的。前些天已经来过一波,是天衍派、龙骧派、寒渊派、空青派、无涯派,他们的人没回来。”
“或许是失手了?”
孔镜辞摇摇头:“他们的天魂没去灵山,都是形神俱灭。咱们三十六宗的金丹虽然同剑宗的金丹、玄教的炼神没法比,但来的都有法宝在身,不至于一点踪迹也留不下。不过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所以上一波的人和我们这回,身上都带了宝贝,真遇着不测,是必然能叫师门觉察的。但没有。”
“所以是觉得是知根知底的内鬼动的手。”
“嗯。”
李无相一点都没觉得意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修行的“人劫”。怎么可能有“跟着一群三十六宗青年翘楚寻宝然后就平平安安地去到大劫山”这种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师姐为什么对我说这个?我虽然是个掌观,但我们天心派在三十六宗里好像也不是什么……”
孔镜辞微微侧脸,对他笑了一下:“因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做人很坦荡磊落,所以你也该知道,以防万一。”
……不会真是这身上好皮囊的作用吧?
孔镜辞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一路过来李师兄你心跳如常,小妹不是很懂人心,但只凭这个看人。”
那你这看人的法子可不怎么靠谱啊。李无相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一张拟人的人皮,就算你在我面前脱光了我也不会小鹿乱撞啊。
他就又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咒文:“好……多谢师姐提点。”
孔镜辞笑了一下:“李师兄,你可不像看起来那么胆小怕事。”
两人这样又走出几百步的路,更加接近幽九渊。
离幽九渊越近,真形教的修士就越多,等头顶的天光变暗、视野几乎完全被远处幽九渊山下的浓雾占据时,他们就看到了真形教修士的一个营地。
营地由数十顶帐篷组成,很像是行军打仗时的军帐。里面的情景也与战场上差不多,有很多伤员。起初李无相和孔镜辞都觉得这些伤员是之前围攻幽九渊时留下的,但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因为营地里受伤的修士极多,几乎把帐篷塞满了,还有些人尚未得到救治,躺在帐篷之外呻吟,道袍被鲜血染红。
鲜血,意味着不是旧伤,而是新伤……他们在跟什么人打?
孔镜辞是想要绕过这营地悄悄溜过去的,李无相就说:“孔师姐,我觉得咱们得看看。”
他抬手往远处一指:“我看前面的营帐也不少,密密麻麻的那一片。”
又往稍近处一指:“人就是从前面往这里送过来的,这儿我看着像是个野战医院。”
孔镜辞稍微皱眉想了下他说的后四个字,大致明白了:“他们在前面跟什么人打?还有剑侠留在幽九渊那边?”
“怪就怪在这儿。剑侠的大部已经走了,留在这里的如果是没突围出去的,人不会太多。但你看前面的那些营帐,就是说这附近怎么也得有几百个真形教的修士。真形教的人打剑宗,是顶尖儿的合道不出战,底下炼气的也不出战,都是在炼神、还虚在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