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136节

  这叫他的轮廓在黑暗中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打眼一看,不是人,而是什么恶鬼!

  李无相把赵玉又往后推了推,问:“你没事?”

  赵玉此时才能重重地喘出一口气:“我,我……”

  “嗯,出去。”

  赵玉往后走了一步,但看看李无相,又看看唐九珍,慢慢伏低身子把掉落在地的被褥团起来了,然后才抱着赶紧走出去,站在门口。

  唐九珍是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的,手里握着一柄匕首,平放在自己的膝头,盯着李无相看,胸口猛烈起伏、大口喘气。

  李无相也盯着他看了片刻,冷笑一声:“怎么,跑来我这里寻仇了?”

  唐九珍没立即答话,而还是这么恨恨地盯着他,然后才忽然站起身,握着匕首往李无相这边走了两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了。

  “宗主!”他咬牙切齿地说,“之前的事,是我犯蠢!枉做小人行径!我天工派,特意送上日常所需,向宗主赔礼,还有——”

  他挺起胸膛呼吸着,呼吸了好几次,才猛地抬手,将匕首架在脖颈上、盯着李无相:“……还有我这一条命!我,唐九珍!奉家师,天工派大司器唐裴勇之命,来以死谢罪!”

  他说了这话,又喘息几次才又说:“以及,奉上我天工派的宝物——宝物——”

  之前说话的时候,唐九珍言语中的愤恨和怨气溢于言表,可现在提到了“宝物”两个字,仿佛因为这东西,什么仇怨都不重要了,而只剩下失落与不甘。

  他把这个词儿重复了两遍,眼中的光芒也变得稍微暗淡了:“宝物……就在我这一颗头颅之内!等我死了,请宗主自取吧!”

  他话终于说完,右手将短匕一递,尖锋立即没入颈中。

  这时李无相抬手在门框上一扣、一弹,一片木屑射中唐七郎的手腕,他的整条胳膊一软,匕首当啷啷地掉落在地。

  唐九珍立即瞪着眼,来看李无相。

  李无相面无表情地抬了下脸:“外面那些是你们天工派送来的?”

  唐九珍极不情愿地答:“是!”

  “你师父还叫你来以死谢罪?”

  “是!”

  “他妈的你们天工派有病吗?!”李无相忽然变脸,勃然作色。

  唐九珍愣了愣:“什么?”

  “你们送来东西,算是祝贺我住了新屋。我住了新屋,结果又叫你这么个玩意儿来躲在我家里,还要血溅一地?这事吉利吗?你师父是想要贺我还是想要咒我?叫我住处第一天就见血光?”

  李无相抬手往门外一指:“滚出去!”

  唐九珍又愣了一下。但下一刻立即抓起匕首,起身就走,只十几步就跨出院子,走出到门口的大路上。

  就在时候才听见李无相说:“你等等。”

  唐九珍又走了一步才停住脚、出口气,转过身:“宗主还有什么指教?”

  李无相从院中走到门口,看着他:“我叫你走你就走啊?”

  唐九珍皱眉:“不然呢?宗主觉得我该怎样?”

  “不是我觉得你该怎样,而是——”李无相顿了顿,皱起眉、叹口气,“我最烦跟你这种人打交道,你明白吗?我的意思是说,我跟聪明人打交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一句话说明白的事,用不着说两句,大家都省心。”

  “可要是跟蠢货打交道,你说了一句话,就还要再用十句来解释这一句,还未必解释得清,你明白吗?”

  唐九珍仍皱着眉:“我不明白宗主你的意思!”

  “好,我的意思就是说,你这个金丹修为,要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抬手就得,我应该来不及拦你的。刚才我叫你滚出去,你起身就走,好像早知道我不会要你的命。”李无相忍不住笑了,“谁让你这么觉得的?你师父?还是谁告诉你,我连牟金川的命都饶了,所以一定不会跟你计较?”

  唐九珍抿起嘴,沉默片刻:“好,我明白了。宗主你觉得我们天工派都是——”

  李无相叹了口气:“你明白个屁。我这些话是要说,你师父也许是个聪明人。知道你跟我结了仇,知道我想要和气一点,所以赶紧叫你滚过来谢罪,觉得我会就此揭过。”

  “但是我却不确定你师父知不知道你蠢成这个样子——我从前做过什么,你听说过没有?你听说过,跑来我的宅院里,先藏在屋子里吓我一跳,然后满脸不忿地跟我装模作样,还觉得这事我还会就这么算了?”

  唐九珍咬了咬牙,握了握匕首,叹了口气:“好,李宗主,你说不愿意新宅见血光,好啊。那我也在盟会之后,同你——”

  “你现在是在我宅子外面了。”李无相打断他,“而且,约斗,你也配?”

  唐九珍瞪起眼——但再就没合上。

  一点金芒在夜色中乍现又消失不见,唐九珍在原地稍稍一晃,整个人紧绷着,直挺挺地摔在路上,激起一大片的烟尘。

  赵玉在院子里瞧见这情景愣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抱着被子慢慢走到门口,盯着唐九珍看了好一会儿,又看李无相:“师父……他……”

  “没你的事,该干嘛干嘛去。”李无相冷着脸走下台阶,在路面上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四下里看看。

  “来收尸了!”他厉喝一声,“想要以死谢罪是吧?成全你们了!下次要叫人跟我打交道,找个脑子够用的!”

  随后他走回到院中,从屋子里拉了一把凳子,在中庭坐着,看着赵玉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蚂蚁搬家似的,来来回回把六口箱子里的东西全搬回屋子里了,好几次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还总要小声问再确定一下:“师父,咱们把他们的人杀了,还要这些东西,这样好吗?”

  李无相就只说:“盛情难却,有什么不好?”

  等东西全搬完了,李无相就叫赵玉把院门关上,继续仔细收拾院内的东西。

  这院子的四面墙挺高,门再一关,赵玉似乎一下子安心了。先在主屋的东边房间帮李无相把被褥摆设之类的铺好,又去西屋把自己的也铺好了。

  东边的厢房从前应该就充作厨房了,里面有个灶台,上面新放了一口铁锅。赵玉就把厨房又仔仔细细打扫一通,叮叮当当的把锅碗瓢盆之类的全归置好。

  李无相一边听着她弄出来的声音,一边听院外的声音。

  是来了人,就在大门之外。他听到了沙沙声,似乎是尸体被拖动了,随后声音消失,应该是被抬起来或者抱起来了。

  接着又是轻微的沙沙声,听着像是有人在把被鲜血浸湿的泥土给扫走。再过上约一刻钟的功夫,还听到了阵阵的水声,仿佛在洗什么东西。

  他本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但又稍隔一会儿,听到了三下很轻微的叩门声,小心翼翼,像是害怕惊扰到院中熟睡的什么人。

  赵玉本来挽起袖子、用一块帕子包裹了头发,一手擎着被罩在琉璃灯罩里的蜡烛,一手拿着扫帚在扫厨房门口的灰,此时听到了这声音,一下子顿住了,弯着腰、睁大眼睛看李无相。

  李无相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大门前,猛地拉开了。

  尸体已经不见了,染血的泥土的确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两匹马原本只有络头和缰绳,这时候鞍鞯也都装上了。

  门前的石阶上还放着一样东西。

  是用折了好几层的布垫着的,那布看起来应该是从唐九珍的衣服上裁下来的。

  那东西只有小指肚大小,的外形看起来就像是什么植物的根茎,根须胡乱地长着,分出许多的细小的、柔软的枝叉。

  但不是像根茎一样白生生的颜色,而是血红的,看起来甚至有些晶莹剔透,仿佛是尚未凝固的血液聚集而成。其中似乎还有些东西在慢慢流淌,说不好是水,还是什么活物。

  唐九珍在屋子里时说,他脑袋里有件宝贝,叫李无相自取,看来说的就是这件宝贝。

  李无相俯下身,把这东西连着底下垫着的布都捡了起来,然后走回到院中,抬脚把门踢上了。

  赵玉这时候看着才松了口气,忙托着琉璃烛火灯走过来,帮李无相照亮:“师父,这个是什么?”

  “可能是他们天工派的宝贝。唐七郎之前跟我说的,有洗髓伐脉的效果、能叫你变得天赋异禀的宝贝。”李无相边说边抬手碰了碰这东西——触感竟然与看起来截然不同!

  它不是软的,而是硬的,韧的,仿佛是用金铁制成的!

第221章 死鬼,半夜敲我的窗

  赵玉这人的反应似乎要稍微慢一点,但好处是不怎么见外和别扭。

  瞧见李无相碰了一下,她也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然后皱起眉:“他……那个唐九珍,之前是不是说这个东西在他的脑袋里啊?这么硬的东西,在脑袋里?”

  “其实脑袋里倒是不会觉得疼的。”李无相说。然后他把这东西放在左手,用右手抖开了底下的布。果然,布上是有字迹的,有些字还因为折叠而稍显模糊,应该是之前刚刚写上的。

  一共也就四十来个字,李无相一扫,知道是对这东西的介绍。

  这东西被天工派称为“易筋经”。李无相看到这名字的时候以为是李业流传下来的称呼,但又往下看,意识到这个“经”指的不是经书的经,而该是经脉的经。这个“筋”字应该也是“经”的意思,但为了不读成“易经经”这种叠字,因而这么说。

  就是它具有唐七郎口中洗髓伐脉,能叫人资质变好的功效。在车上时李无相问他那是不是丹药,唐七郎说“算是”。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东西也是口服的。

  譬如说现在,把它浸泡在水里,再将水煮沸,它就会变软、收缩,成为小小的“米粒一点”。

  这时候再把这东西吞下肚去,就能在体内蕴集精气、逐渐生发、居于会神,总领全身经脉、将其强行拓宽。

  又说这种法子并非全无坏处——毕竟是外物,总会对经脉所有损伤,于是就需要每年服食一种丹药,以温养巩固经脉。但那种丹药的调配倒也不难,需要的都是些常见的药材,只是要耗些时间而已。

  除了这些,里面还有两句有关唐九珍的话,说唐九珍之前“资质平常”,是“道生子”,意思应该说是父母一方有一位并非修行人。

  这么两句话之后没再说别的,但李无相明白对方要传达的是什么意思了——唐九珍应该是个试验品,特意选的就是他这种资质很差的,喂了这易筋经。然后,就像唐七郎所说,十几年的功夫就结丹了。

  怪不得这人看起来脑子有大病。李无相之前还在想他这种心性是怎么修到金丹的,此时看倒是释然了——既然是被生造出来的,送上门给自己杀,当然就不怎么心疼了。

  他在看的时候赵玉也凑过来,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然后问:“师父,这说的是什么啊?”

  李无相愣了愣:“你不识字吗?”

  赵玉理所当然地说:“是啊。”

  “不是,赵傀没教你?”

  “师……他说法不可轻易外传,就先没教我们。大师兄教了我一点,但是后来也不教了。”

  赵傀真纯纯有病啊,不是法不可外传,是嫌麻烦吧!

  赵奇倒还算是靠谱,但看他在金水时的那种脾气,的确也不像是能沉得下的心的,“后来也不教了”——李无相都能想得到原因:怎么教起来这么费劲?太蠢了,算了!

  李无相就叹了口气:“行吧,这几天我教你。”

  “真的!?”赵玉一下子抓住他的胳膊,但又赶紧松开了,讪讪地说,“多谢师父!”

  “嗯。这上面说的就是,这东西你拿水煮一煮,就变成个米粒大小,然后吞下去,就一路钻进你脑子里、帮你拓宽经脉,叫你资质变好了。看唐九珍的话,这东西你用了,资质应该比他还要好一些。”

  李无相摇摇头,把易筋经朝赵玉手里一抛:“你收着,但是别用。天工派的人滑头得很,这东西肯定有些别的坏处,可他们没明说,或者只说一部分。要不然没理由他们门派不人人都用。”

  赵玉赶紧把这东西接在手里,又扯了扯袖子垫上了,好像生怕它会从自己的掌心钻进去。

  “收拾好了今晚就先睡吧,应该不会再来人了。明天我教你认认字,拿小劫剑经教你。”

  于是今夜就这么睡去了。但是赵玉在睡——李无相躺在房梁上,听着对屋赵玉逐渐变得悠长平缓的呼吸声,把白天所做的事情一一复盘。

  这些天看起来是他所经历的难得的一段安宁时光,其实凶险程度也不亚于此前的任何一次危机。只不过这种凶险是潜藏在暗处的,像草甸底下暗藏着的沼泽。

  能叫他安稳站着的那层草皮,就是他“剑宗元婴”的修为。

  李无相不是很确定如今大劫山上的三十六宗有没有完全信了他这元婴境界——换做别人,当是毫无异议的,但自己这元婴忽然横空出世,的确会叫人生疑。

  牟金川来拦自己,或许是被人蛊惑来试自己的深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没出手,于是唐九珍就来了。

  李无相出手杀人少有愧疚,但击杀唐九珍这事却叫他觉得很厌弃。倒不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而是因为觉得这算是自己被逼的——此人这样不识时务而无礼,剑宗元婴不会耐着性子礼送他出门。

  只是唐九珍的这种“找死”,应该也是被有意设计的结果。有人站在幕后,送唐九珍来死、看自己依着他的心愿出手,就是为了瞧瞧自己到底敢不敢在大劫山击杀一个还算是很重要的人物。

  这个幕后人应该是就是唐裴勇,唐九珍的师父,唐七郎的师叔,天工派的大司器,宗主之下说话最有分量的人物。

  于是现在李无相已经不喜欢他了,并且在心里对此人的性情做出初步的判定:这人应该自己觉得自己很聪明,喜欢耍弄心机,然而不够缜密,或者说视野不够开阔,不能想象世界上还有与他自己不同的另外一类人。

  如今看,他的心机耍弄得并不高明,已经把唐七郎一路上带给自己的那点好感都败干净了。

  甚至现在他对巨阙派的印象都要比天工派稍微好一些——牟金川和性情跟唐九珍有点像,但牟金川能自控、能示弱,这叫他显得识时务多了。

  至于杀死唐九珍的那一击……他当时用的是崔道成留下来的飞剑。这柄元婴飞剑被淬炼了许多年,锋利无匹,又因为突然出手而唐九珍全无防备,因此李无相甚至没有灌注丹力,而就只是以触须牵引,从口中弹出去,又收回来。

  口中发剑,意味着不需要剑线牵引了。如果天工派的人检视唐九珍的伤口,或许也会识得这飞剑的厉害。

  就是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他们满意、会不会非要见到自己的剑光遁出百里之外才会心服口服。

  但想了又想,到目前为止应该没什么地方露出破绽。脑子正常的人,一定都更倾向于相信自己就是梅秋露在某处培养的某个不出世的天才人物,然后因为一些叫人浮想联翩的原因,导致了姜教主的死亡与剑宗的流亡。

  李无相稍稍安了心,于是把一身皮囊也瘪了下去。

  跟唐七郎他们同行的时候,他一直没敢睡觉,到今夜终于能歇一歇了。这么一放松下来,周围就变得极其安静,赵玉的呼吸声愈发明显,但稍微变得快了一点,也许是做梦了、要醒过来了。

首节 上一节 136/155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