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56节

  有了一个靠山。李无相想了想,忍不住自己笑了一下,然后将笑容收起,往飞云观去。

  ……

  丹炉里的火还在燃着,程胜非把程佩心扶到榻上,立即去丹炉边的柜子里找丸药。

  她忍着心里悲恸,却又不知道此时该对程佩心说什么。在武庙前时,有一个道理一直支撑着她——我所做的一切都出于道义,并无错。可一路上瞧见她师父浑身的血,又想到“青春寿元”这四个字,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错了。

  她觉得双手发颤,打翻了几个瓶瓶罐罐,还没能把那瓶扶元保生丹找出来,就在这时听到身后程佩心的声音,虚弱、细微,像一缕冤魂:“你在找,扶元保生丹吗?”

  程胜非咬着嘴唇,觉得自己声音里有哭腔:“嗯,娘,放在哪儿了?”

  隔了一会儿,才又听到程佩心的声音:“那丹药,是赵傀炼给我的。非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生父是谁吗?”

  程胜非的身子一僵,跪在柜子前:“娘,你……求你不要说了……”

  程佩心叹出一口气,慢慢挪了挪身子,把自己在卧榻上支起来,看着她被炉火映着的背影:“回来的时候,我跟你说,以为剑侠是那么好做的吗。现在你该知道了,剑侠不是那么好做的。”

  “身上的痛,你能忍……心里的呢?这世道,你非要做剑侠,非要分出个对错,就该知道,自己往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程胜非又叫了一声娘,瘫坐在地上、蜷起肩膀。

  程佩心凄然笑笑,又抹了把脸上的血:“你以为我故意说这些叫你难受吗,非儿,我只是叫你明白,你往后会遇着什么。你……往后要学会无情。剑侠看着有情,其实心是最狠的,你学不会这个,往后只怕会遇着更难受的事。”

  她慢慢吐出一口气:“往后,要是剑侠们要杀李无相,你怎么办呢?”

  程胜非猛地转脸:“他们不会的!”

  程佩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招招手,程胜非立即走过去,伏在她腿上将脸埋下,低低抽泣起来。

  程佩心慢慢摸着她的头发:“娘就是心不狠,才会这样。可既然这样了,我也就服气了。李无相,是个做剑侠的材料,好狠啊……你往后,不要得罪他……要是他死不了,有了成就了,你也不要去招惹他,离他远远的……”

  “他那样的性情,只要不死,在哪里都要出头……可这世道一个人想出头,身边就要白骨成堆,在剑宗也一样,你不要去做那堆白骨……你还要为娘想想,你活得好好的,我才能活得好好的。”

  “娘,我知道,我知道了……”

  “你把丹药都带走吧,都放在我房里……我房里,还有玄光术,不管你要修他们剑宗的功法,还是修咱们的,你都带去,丹药……李无相来了,分他一半,当我给他赔礼的。来,你把铜镜取出来,扶我去后院,我告诉你怎么给郭剑明起魂,那面镜子,叫玄光镜,也给他,他肯定喜欢……”

  ……

  李无相翻墙跳进飞云观的中庭时,就看见程佩心已经坐在丛竹下的石桌边了。

  她换了一身新衣裳,脸面也清洗干净,面前放着三个小瓷瓶、一面铜镜。看见他时,微微出了口气:“李道友,我不便起身了,也就不能给你赔礼了,你不介意吧。”

  李无相点了下头,只站着:“嗯。”

  程佩心用手推了推桌上铜镜,又沉默了想了一会儿:“我给郭剑明起了魂,喂养了丹药,也许还有救吧……就在后院。这些东西,你一场恶斗,一定也损耗不少,是我赔给你的。”

  “你,能给我说说赵傀的事吗?”

  李无相走到桌前,拨开瓷瓶看了看,又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铜镜:“只怕你听了不会高兴。行吧,要说的也不多。”

  他重将薛家和金水的事说了一遍,只花了一小会儿。程佩心听完了,呆坐片刻,又说:“镜子里的呢?他死前的呢?”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还是那个怪物的样子,一心想要杀了我,夺回他的金缠子,叫他自己能重新来阳间。死前的最后一句好像是‘饶命’?但只说了个‘饶’字。”

  “他……他没……”

  “没提过你。”李无相对她点了下头,往后院走去,只留她继续呆坐着。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第112章 再见外邪

  接下来的两天,都在做善后的事。

  李无相搞清楚在程胜非捣毁太一像之后,赵傀的香火从何而来了——

  程佩心请下门神之后,德阳城里的许多住户如她所说,也一同被困在家中。她提前叫程胜非准备了食水,但那些食水里面,还有一张特殊的灶王的画像。

  飞云观送去的食水并不能满足被困人家的吃喝,因此在饥渴时,那些人开始拜灶神,实际上拜的就是赵傀。

  这些画像都需要被销毁,好在有飞云观出面,这事并不很难办。

  郭剑明的魂魄还归躯体之后,他人一直没有清醒,李无相就等了两天。到第三天时,陆壬葭到了飞云观,问程胜非要不要跟她一起走,但程胜非拒绝了。

  她觉得既然李无相之前已经答应要向郭剑明传授剑宗的功法,那他就也该算是半个剑侠。但这半个剑侠折在飞云观,她就有责任等他好转,再做自己的事。

  这个回答叫陆壬葭相当满意,满意到答应了李无相的嘱托——郭剑明醒来之后,暂由她把他带走,考察品行、传授功法。

  于是到第三天晚间的时候,李无相同程胜非告了别,打算上路了。

  这两天的时间里,除去等待郭剑明醒来,就是等待德阳城里的人重塑武庙中的太一像。他重新将自己的神念附在了那像上,愿力再次源源不绝地汇入体内。这回没有赵傀抢香火,体内精气集聚的速度极为惊人,已完全到了可以晋入“炼气化神”的阶段。

  原先他还在为那味叫做“国冢”的君药犯愁,但从世解集里,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百年以上的白蚁巢穴而已。

  将在地面上的那一部分白蚁巢穴用火烘干,再用水反复淘洗处理,就可以得到“国冢”,再辅以他在德阳采买、从飞云观获得的那些药材,就能够通过药浴的方式叫自己进入“炼气化神”的境界。

  所以要获得“国冢”一点儿都不难,临行之前他骑马在城里走了一趟,已经弄到手了。但之所以没立即进入下一个境界,是因为他在等人。

  因为从世解集当中,他弄清楚了自己长期以来疑惑的一件事:香火愿力这么好用,大家为什么不都来用?

  世解集中说,因为这种法子其实是属于“外道”。

  在初期,如果有办法叫自己汲取愿力,的确会令修为突飞猛进。因为在筑基阶段,所获取的一切都是在淬炼肉身。

  但等到了三十六宗功法结丹的阶段,或者剑宗功法炼气境界中“炼气化神”的阶段,修行人汲取的力量就开始用于淬炼元神了。

  三十六宗的功法,从炼气的初期修行到炼气的巅峰,其实并不算很难。一入炼气的门,就有四十年的青春寿元,在这四十年中,资质不算太差、有充足的耗材,几乎都可以在青春耗尽之前抵达巅峰,再得到二十年的时光,所以这些人用不着走这种外道。

  而那些资质较差的,无论散修还是宗派弟子,也都不会有本事弄到修行愿力的法子,是想走也走不了这条路的了。

  只有极少人修行人因为奇遇或者迫不得已,才会尝试这种办法。在淬炼肉身的阶段还好说,但等到结丹时,问题就出现了。

  香火愿力,包含凡人的无数杂念祈愿,修行人获得这种力量,就是结下一个又一个的因果。既然是凡胎能力有限,就不可能像神灵一样将人的心愿一一满足,因此这种力量一旦在结丹的过程中进入元神,立即魔念四起、诸幻不灭,顷刻之间就要走火入魔。

  而真仙体道篇的“炼气化神”阶段,是要将“炼精化气”这一阶段所炼化出的先天一炁逐渐炼入元神当中,其实是相当于一个漫长的结丹前期准备阶段的。

  如果李无相在此时直接叫自己进入这个境界,就是引了无数的因果入体,要为以后的修为埋下一个巨大的隐患——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赵傀那家伙的手段真是一环扣一环,已经在然山幻境中成了颗珠子,却又留下一个大坑!

  所以他要等的人就是外邪。

  上回出现,是自己击溃了赵傀。这次再把赵傀击溃了一回,又投入剑宗,如果它想要的供奉真的是“变强”这种事,现在就应该来了。

  他就这样边等边走,等到了头一次遇到老郭的那片残垣断壁中时,外邪终于出现了。

  只是这一回,李无相是在铜镜中入定的。

  程胜非将这面玄光镜交给了他,又教了他做法将人魂魄摄入其中与离开的手段。而因为然山幻境在,他手里那块残砖一时间用不了了,于是在野外休息时就将自己摄入铜镜里。

  在这里,仍旧有来自灵山的怨鬼细语,但李无相全不理会,只叫自己处于神识空明的状态,倒也类似于小憩、能稍微恢复些精力。

  就在这么一片空明当中,那种沛然的宏大感出现了。

  以及,他还觉得自己看到了东西!

  这时候外面已是深夜,整个镜中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任何光亮。但在那种感觉出现的同时,李无相觉得自己眼前出现了一团清光——仿佛是在某个入口处,正有极为强烈的光线射进来,而一个略具人形的东西就站在那入口,因此光线发生变化,隐隐约约地映衬出了那东西的轮廓,在不断变幻闪烁着。

  随后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像是自己在心中自言自语——“这里不是个见面的好地方。下一回,不该在这里见了。”

  李无相顿时觉得心头狂跳!

  这该是外邪说的话!

  他一直以来都想要更加了解这个外邪,但自始至终,得到的只有“感觉”,可眼下,不但看到了那一片光,还在心里听到了声音,尽管只是自己的声音,但,终于不是单方面的接收了!

  现在外邪在跟自己互动!

  是因为身处铜镜之内,所以既不算在灵山,也不算在阳间吗?

  然而叫他激动的不仅于此,还有这种接触所带给他的另外一种感觉——笼罩在外邪身上,那种宏大的、空洞的、巨大的压迫感,只因为这一句话,在他心中立即崩塌!

  它会说话!

  它有形体!

  它可以被理解!

  李无相压抑着这种激动,在心里发声:“我是好奇你为什么一直没见我。我之前杀死了一个真形教的行走,又做了然山宗主,在你那里不算是干成了两件大事吗?”

  这话说完,他立即在自己心里笑了笑:“并非正途。”

  并非正途?外邪觉得那这两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无相立即在头脑中飞速转动念头——他之前觉得外邪想要的供奉是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可现在,从他的这个答复来看,在外邪那里,“变强”这件事是有一条被他认可的特定途径的……然山宗主,并不在那条途径之内。

  那么——

  “剑宗就是正途了?”李无相立即问,“因为我入了剑宗,你才来见我了?”

  这次没有回应,是默认吗?他要打剑宗的主意?

  李无相就叹了口气:“还是那句话,你把事情说得明白一点,咱们会省掉很多麻烦。好吧,那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你帮忙——我学了真仙体道篇,现在要升炼气化神的阶段,但是我之前吸了香火愿力,这事儿我该怎么办?”

  这种语气很随意,甚至可以称得上不恭敬,但外邪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立即给了他答案——

  “我可以借助外力啊。”李无相在心里自言自语,“这种事这么简单,我想不到,真是蠢啊。找到个能够镇压心魔的东西不就好了?这世上,要论镇压,自然是五岳真形教最擅长了,世上还有比山岳更厚重的么?我可真蠢,竟然想不到这种事……哦,那东西我也见过,就是五岳真形图——我弄不到本器,但可以再弄一个像许道生手里的那种法器!结丹以前,该都够用了的!”

  前世今生,他没都听过有人对他的评价是“蠢”。可现在被一连骂了两回,李无相心里却又高兴起来了——与初次降临时相比,外邪的这种脾气倒更显得他有血有肉了。

  也许真是因为此刻在镜中……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己更接近它“本身”了!

  于是李无相在心里说:“好吧,多谢,我知道了。还有……我本来也是要往真形道的地盘去,到了那儿,有没有什么我要注意的?比如说,真形道供奉的大帝、神主之类?”

  “注意别犯蠢。”他在心里自言自语,“曾剑秋跟我说过的,要是被有些剑侠发现我不是人,麻烦可就大了。”

  这外邪似乎有点记仇。但也没有提醒自己要小心“太一”——如果太一真的是被镇压在五岳真形道的话。

  李无相还想试探一下——问它既然已经算是熟悉了,要不要自己为它供一个神主牌位。

  但清光与宏大感忽然消失了,仿佛刚才外邪仅是偶然想到了他,急匆匆地奔过来、帮他解决一个问题,而后立即又去忙它自己的事了。

  李无相就在镜又待足了一刻钟,才往黑暗中抓住一个神念——一个血红莹润的身影、微乎其微的愿力。随后顺着那愿力,猛地扎入虚空,又从古洞前的那一捧血泊中冒出了头、来到灵山。

  他这些日子休息时全在玄光镜里,并不全是为了“安全”,而是因为赵傀之前在灵山中说的那几句话。

  ——你要是在阳间,念头一起,你那外邪瞬发即至,可如今你既然在这里——可知道外邪之类的东西也是住在灵山?他从上层天再赶来这血海救你,你猜猜要多久?

  如果赵傀所说不错,这回外邪就该是从他口中的“上层天”,来到古洞所在的“血海”,然后才进入镜中的。这几天他一直叫赵奇守在古洞里,如果这猜测是真的,赵奇应该看见它了!

  李无相站在灵山中这一片血肉的土地上,立即往古洞那边看去——

  这几天来,赵奇一直待在古洞里修行,靠的就是李无相时不时供给他的香火。

  通常时候,他都像赵傀之前那样在洞内端坐着、像生前时那样打坐调息。虽然看着仍旧是个血淋淋的人形,但因此前的怨气散了,如今这人形上的血光也算莹润,不细瞧,只会觉得面目平和,并不十分恐怖。

  可现在,当李无相朝洞中看去时,却瞧见赵奇像个吓傻了的人一样瘫坐在古洞中,两对血眼大睁着,一直裂到耳下的嘴巴也没合上,是个实打实的惊骇莫名的模样。

  李无相立即奔到洞前,先燃起三支香丢在他怀里,然后在他脸上拍了拍:“喂!你看见它了是不是?你看见什么了!?”

  赵奇慢慢转过脸看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像是痴傻了。

  这时候,李无相才觉察到异常。古洞周边的这片血肉土地,一直都是由那些翻滚、蠕动、扭曲着的怨鬼残骸所纠缠而成的,它们从地底发出不歇止的惨叫和呻吟,与更远处传来的那些声音一同构成了灵山当中刺耳的风。

  可现在,古洞周围的一片地面就只是血色了的——被血水和脓水浸润着的那些残骸,全都一动不动、紧紧地勾连在一起,仿佛想要尽可能地将自己挤进去、叫别人露出来。也是这时候李无相才意识到,附近安静得吓人,那些惨嚎的风变得遥远而飘渺,好像刚刚被什么东西给驱散了!

  他立即蹲下身,捏住赵奇的脸,叫他对向自己。然后运行精气、送到喉头,对他长长地吹了一口。

  赵奇的身子这才猛然弹动,像从噩梦中清醒过来那样,一下子打了个寒战。

  李无相再次问他:“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赵奇用一双血眼瞪着他,隔了片刻,才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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