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71节

  可是他的心变得更加沉静了,还嗅到了好闻的味道。

  并非是味道,应该是五觉之外的第六觉,香火愿力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此处的香火实在太浓郁了,又或许因为他算是鬼仙之体更加敏感,那种感觉甚至开始具象化——一个人看见冰天雪地中饥寒交加的旅人,奄奄一息的要死了,于是动了恻隐之心、将其救起。那旅人在温暖的被褥中尚未恢复意识,可这人已能觉得心满意足,自己为自己的做法在心中稍有悸动。

  就是这样的悸动,仿佛成了具体的什么东西,遍布身周、浓郁得化不开,叫李无相想要情不自禁地将其纳入神识。

  也是在这时,他还能感觉到那些悸动里包含的别的东西了,就像是其中的杂质——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感受,只属于棺山中那些被锁住的人。

  这些东西就应该是魔念了。可沐浴在那柄巨大的笏板所散发的微芒当中,这些东西完全在他心中激不起一丁点儿的波澜。

  娄何似乎开始偷这些香火了。李无相能感觉他包裹在自己身体之外的皮囊逐渐变得有力起来,同时将自己的身躯撑起,叫他觉得压力稍减。

  于是他微微眯起眼,看身边和对面的两个修士,等待娄何恢复足够的力量。

  但就在这么一瞥的功夫,他发现三步之外那个修士的眼睛不知道何时睁开了——也瞥了自己一眼,稍稍皱了下眉,开口说:“何师弟,戒贪呐。刚才你走上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见你精气不继,还在半途歇了歇,现在又到这里继续修行……”

  他摇了摇头:“总之这五年之内你就能炼神,何必急于一时呢?要小心得不偿失。”

  对面那修士也睁开了眼:“你宋师兄说的是有道理的。教里多少人都因为压制不住心中魔念,功败垂成。精气不继时最忌强行用功,何师弟,到值房里再睡一会儿吧。实在睡不着,你冯师兄和赵师弟都在底下的阵里看护,这几天都不太平,听说是还有个剑侠还在城里,你也去照看照看、以防万一吧。”

  “随机”发生了——两个清醒过来的、快要炼神的修士,以及,底下不是只有一个人,而加起来是三个!

  “应变”该怎么应?

  李无相感觉娄何在自己身上一紧,触须拨动,将声音传到他体内:“做不成了。你对他们点点头,慢慢地走下去,不情愿一点,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引吴蒙出来。”

  李无相沉默片刻:“我要是不走,他们会把我赶下去吗?”

  “不会,别人懒得管这种事,劝一劝算仁至义尽了,免得你发疯惊扰别人修行。四九金丹劫,你忘了吗?”

  “四九金丹劫是什么意思,四十九道劫雷?”

  “是。”

  “那要是你帮我挡劫,你挡得住吗?”

  娄何沉默起来,半天没有言语。又隔一会儿,才说:“唉,你之前说得对,人会变的。你这一问,叫我想起来,如果是十来年前处在这种形势,不用你说,或许我就会说,我为你挡这雷劫,叫你将他们捞出来。到现在再回头看,我是变了,竟然不太像个剑侠了。李无相——”

  “我说笑的。”李无相合上眼睛,不再理会台上的两个真形教修士,“不过我今天,就要成金丹。”

第133章 炼气化神

  他收敛心神,安稳坐定,开始将周围的香火纳入体内。此时他已没有什么顾忌了,又原本就已在炼气化神的门槛上,只一小会的功夫,就感觉肾水满溢、精气充盈,已到这身皮囊所能容纳的极限。

  这时候娄何才又说话:“看来你觉得自己是有法子能扛下这金丹劫的了。”

  “是。我可以试试。”

  “但你要到金丹,这一身修为可不够,你还得有——”

  “天材地宝,药物辅助。”李无相说,“但世解集里不是说,人才是大药吗?现在我身边就有两个大药。”

  娄何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之前还对我说有些事做不得,因为做了人是会变的。现在到了你自己,却又做得了?你这可是魔道。”

  “上棺山之前还没这么想,但看见棺山里头的样子,我倒是分清楚谁才是魔道了。况且还是那几句话,我只对自己心里有数。”李无相将体内精气凝聚,开始将神气交融。炼精化气到了巅峰时,便是丹基已结,此时不再以小周天行气,而转为大周天运行。

  真仙体道篇的大周天运行有三种法子,但李无相只补全了五脏六腑,走的就是任督二脉。在这一步,因为这身皮囊已到了广蝉子解九宫的境界,运行起来极度通畅,没有半点儿迟滞。

  要是将真仙体道篇炼气境界的三个阶段——“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化虚”用通俗的话来讲,便是将自己肉身皮囊看作一尊丹炉。

  筑基的境界,已将这尊四处漏风的丹炉补全了,在他此时炼精化气的境界,就是将体内肾水一点点地煮沸成精气,充盈自身。

  而后再将这精气与先天一炁交融,合着自身气血,养成一粒真种子,便是炼气化神。

  真种已发,再以天地之间的精气将这真种与自身再度炼化一体,整个人便是先天与后天交融、金露玉液还丹,成为金丹的境界。

  如今他走到了“合着自身气血养成真种”这一步,寻常人到这时候,便需要世解集中的药物辅佐了。

  于是李无相微微睁眼,朝身边和对面的两个真形教修士看了看。

  如娄何所说,见自己不理睬他们,两人就重新坐定、各自修行了。

  “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他问。

  娄何像是叹了口气:“我拼着自身再受损,能拿下你对面的那一个。但你真要用他们两个做大药,结丹时的魔念恐怕不是你能受得了的。不过以你的性情,我是劝不了你的——如果到时候你觉得撑不住了,要答应我舍了金缠子,不要叫劫雷伤到它。那么一来即便你形神俱灭了,我还能按着我原本的打算来。”

  李无相知道娄何的想法肯定是要落空的。他想要在这里结丹,是因为如此愿力实在难得,不知道还没有下一回。也是因为不这么干,底下的三个修士对付不了,赵奇和曾剑秋他们应该是撑不下去的。更是因为他知道,太一不会叫自己死透。

  他能叫自己断了别人的生路过往冒名顶替,也就一定能把自己给保下来。

  “好。你好了就叫我。”

  “现在就行。”娄何在他身上稍稍动了动,下一刻已化作一条极细的丝线,从他的道袍底下钻了出来。

  那枚巨大的五岳真形图所散发的微光将石台顶端照耀得纤毫毕现,但娄何先绕到石台边缘,随后绕了一个大圈,慢慢滑行到对面那修士的身后。

  李无相见他到了合适的位置,就将小剑召出、放在手心里。他坐定不动,仔细观察身边修士的反应,等见到那人微微出了一口气,立即将飞剑发出!

  小剑射中了那修士的脑袋,但爆出的却不是血花,而是一蓬碎屑——在剑尖即将没入皮肉的一瞬间,真形教修士立即成了一土黄色的石雕,飞剑只击碎了最外面的一层。

  这情况已在李无相预料之中,因为他之前杀许道生的时候就是遇到了这种保命的手段,因此第一剑只用了三成的功力。

  那外面的石壳破碎的瞬间,李无相看到了里面那修士的脸——露出来的不是惊慌愤怒的神情,而是一点茫然,似乎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于是飞剑再向前一穿,一下子从他的额头贯入脑中。

  然而出现的还不是血光,而是一连串尖锐的碎裂声——那修士的脑袋仿佛也成了石雕的,飞剑刚刚从脑后露出一个剑尖儿,就被生生夹住在里面了。

  此时娄何也动了手——在对面那修士的背后猛然暴涨成一朵昙花,一下子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要向灵山里拉。但在这一瞬间,那个修士的面目忽然化作了黑黄色,体表被娄何勒住的部分变成了一条条黑色的缝隙,仿佛一尊遍布裂纹,却仍旧岿然不动的雕像。

  此刻李无相旁边那修士倒是忽然裂开了,在原地崩成一片石渣,但那脑袋却夹着他的飞剑一下子冲上半空,又在空中急坠下高台,一碰着地面,立即卷起一大片的尘埃,眨眼之间就又化成了个土黄色的人形,张口高喝:“是剑宗——”

  李无相已从高台上俯冲而下,半空中探出无数白须,劈头盖脸地朝他罩去!

  那修士的话被他打断,抬手朝他遥遥一推,两人之间还有三四丈的距离,李无相砰的一声倒飞出去,狠狠轰在石阶上,又觉得身下一股巨力传来,反应过来时已被顶上半空,密密麻麻的石笋直接刺穿了他的皮囊和底下的金缠子,又生出纵横交错的枝杈,将他封死在半空中。

  这身皮囊不怎么畏惧刀剑穿刺劈砍,不好的则是一旦被伤到金缠子,那种疼痛就远非寻常伤痛可比。

  这钻心刺骨的痛叫他稍微缓了一会儿才恢复神智,晃动触须,将穿在自己体内的那十几条石笋给一点点地绞断。

  在这时候那真形教的修士也并不来追击他,而是迈开步子往值房的方向跑,边跑边高声呼喊:“剑宗!剑宗在这里!剑宗——”

  李无相已将那些石笋全部绞断,飘然落了下来,继续去追那修士。只是他此刻也脚步虚浮,只奔行出十几步就觉得步步都踩在棉花上,软手软脚地像要倒下。然而再迈出三步,他就停下了。

  因为那修士的脚步越来越慢,不停有碎石和尘土从他身上落下,露出来的不再是石材了,而是鲜血直流的肉体。等他再跑出十几步,身上的土石全部褪去,小剑从脑后掉落,一下子摔倒在地,骨肉分离。

  李无相这才慢慢走过去将飞剑捡了起来,转脸去看高台顶上——原本在他对面那修士也成了台上的一片血肉。

  他放了心,伸出手去吸取真形教修士的精血。

  这事从前也做过,那时候吸的是赵奇的。可如今再试这真形教修士的,才感觉两者之间的差别几乎跟赵奇与王家三人的差别一样大。

  那无比精纯的血肉几乎又叫他记起刚从炉灶里出来时候饥饿无比的日子了,体内的精气原本时聚时散,等这精血大药入体,立即催动起无穷的血气,叫那些被炼足了的先天之气与元神合一,灌入整个大周天的神气运行当中。

  等他将此人吸成了一片薄薄的皮囊,又立即走入值房当中将额外一个修士也吸瘪了,才再次回到高台坐定。

  此时那巨大的五岳真形图微微振动,散发的光亮也变得忽明忽暗,好像是在闪烁。

  娄何伏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成个人形:“你现在要快。在这里杀了他们,触动真灵,棺城里的修士只要朝这边看上一眼就会有所感应。一会儿我会为你挡着,但要是我挡不住,我就走了,全靠你自己!”

  李无相点了点头,但没说话。

  因为此刻他感觉到世解集中所说的魔念了——他体内神炁交融,正在养成一粒真种子,可许许多多的念头也在神识中发散出来。悲喜怨忿的情感走马灯般在他心中变化,原本空明一片的意识里,也生出无数光影。他这外面的皮囊是没有什么痛觉的,然而那些光影中,模模糊糊所见的人形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叫他感同身受,仿佛自己就成了他们。

  不过这些东西放在寻常时候或许会叫他分心,然而与不久之前,他看了太一一眼之后被粗暴灌入神识当中的那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他谨守心神,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幻觉、幻象、幻痛就全部消失无踪。

  他略松了口气,正要再将此间香火吸入体内,却忽然发现一旁的娄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了自己身边,沉默无声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要这样冒险行事,或许我会比你做得更好?”

  “别急,你眼下正是紧要关头,万万不能分心。只是我有个法子,能取走你的金缠子,又能留你一条性命……”

  李无相心中一紧,正要有所动作,却又深吸一口气——这还是幻象!自己会有看错人的时候,但几番接触试探下来,不至于把娄何也看错了!

  于是娄何的声音渐渐消散,周围又安静下来。

  然而,只安静了一瞬间——下一刻,李无相又在高台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被捆绑在一条长凳上,遍体鳞伤地仰面躺着。他脸上则覆着一条浸湿了的毛巾,娄何刚才本来是在跟自己说话,这时候却忽然成了个赤裸上身的陌生面孔,提着一桶水,在向那人脸上慢慢地浇。

  他觉得自己像是认识那个人,在某一个有着绿色墙裙的房间里见过面,还亲密地交谈过。

  他看着那人一边逐渐窒息一边遏制不住地抽搐、咳嗽,慢慢的,从心里生出一种极度悲伤的情感。

  可他知道,自己只能这样看着。这世间的许多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天命之下,绝大多数人都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吉凶祸福在等待。即便有少数人能一窥未来真容,却也无力无法改变,只能继续被许多的规则束缚缠绕,走向注定的结果。

  缠绕自己的是什么呢?职业道德?还是行业规则?这两个听起来已有些陌生的词儿叫李无相觉得更加悲伤,又觉得无能为力。

  悲伤渐渐在心中化为一团野火,但他知道自己要将它压抑住。有些事无法改变、无法弥补,但还可以选择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平复。隐忍、潜伏、等到时机,可现在还没有到不顾一切的时候,任何都有摆脱不了的牵绊,没几个人能像李四一样那么……

  李四?

  他记起那个人叫李四了。

  可这个名字叫他的心又往下坠了坠,像被抽空所有的力量。李无相忍不住鼓起胸膛,又想要慢慢地、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气,将那名字吐出去——

  “李无相!”一声断喝忽然将他惊醒,他心中一凛,在周天中运行的神气忽然狂乱地东奔西走,在体内左突右窜。

  “张嘴!”他又听到娄何厉喝。

  但此时他只觉得全身如山岳一般沉重,别说张嘴,就连约束住体内神气都不能了。

  然而左眼忽然一黑,一束白丝直接射入他脑中,又立即附着在他体内的金缠子之外。头脑中的那些情绪忽然被截断,神气陡然行入另外一片悠远宽顺的空间,他体内压力顿减,终于能将余下的那些神气顺入周天当中。而附在身上的娄何慢慢将余下的神气也一点点地释放出来,十息最后,李无相觉得体内空荡如鼓,冥冥之中却又有一点金华之光在神识中盛放,整个人似乎已圆融一体,无缺无漏——

  他已进入“炼气化神”的阶段了。

  他这才能将嘴一张,娄何从他体内飘出,又在地上聚成个人形。但看起来模模糊糊轮廓不清,仿佛快要从这世上消失了。他眉头紧皱,说出来的话也像是梦中呓语、缥缥缈缈:“你刚才好凶险!你的心魔怎么这么重?!你不知道那种时候要守住心神吗?不行,你不能再冲金丹了!还有个炼神化虚的坎,还有个金丹劫,再像刚才那样这两道你一道都难过!”

  李无相茫然地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李四……”

  “什么李四?”

  又过一会儿,李无相摇了摇头:“我刚才……是想起一些忘了的事情了,想起一个朋友。但娄师兄,我非救曾剑秋他们不可。你放心,再不会有这样的魔念了。”

第134章 抉择

  赤红深沉的血雾与永不停歇的嘶嚎风声中,一副巨大的骨骼被半埋着。

  埋藏它的是无数像蛆虫一般在脓血中蠕动的怨鬼,而之所以显得像是蛆虫,就是因为与这副骨骼相比,它们实在太小了。

  这骨骼看着像一具龙尸。龙头上有一对珊瑚状的角,即便死去,仍散放着微弱的华光。骨骼苍白,眼眶只剩下个空洞。

  可它那身躯却不是龙身,而更像是豺狼虎豹之类的身体,然而极为巨大,仿佛一座小山,同样只剩枯骨。

  赵奇、曾剑秋、潘沐云、赫连集这四人,眼下就藏身在这龙头的眼眶深处、头颅之内。

  古洞还在。赵奇端坐在古洞之内,身上原本莹润的血光不见了,只有一身凄惨的无皮血肉,肉块从他身上缓慢剥落,一点点地向下掉。他忙着将它们拾起重新吞入腹中,好叫自己勉强维持成个人形,不至于像地下那些东西一样,沦为枯骨。

  潘沐云与赫连集盘坐在洞里,皱眉盯着他看。赵奇就也皱起眉:“有什么好看的?从前没见过真神吗?我说了,你们在这里不要东想西想,要守住心神!你们剑宗的师父们没教过吗,在灵山想什么东西一想就来,就好像之前你们——”

  他立即住口,没将“吴蒙”、“真形教”、“棺山”这些词儿说出口,强迫自己又将心神集中在自己的血肉上。

  不过想一想李无相倒是可以的!

  真是,怎么说?恨啊!可是又恨不起来!

  要说恨不起来,是因为在他这里,早告诉自己已同这个逆徒两清了。心中的这一点怨念必须放下,要不然早晚沦落到与地上那些怨鬼一样。

  只不过也不能完全放下——修行人死后为什么来到灵山?就是因为有一口气在。

  寻常人死了,绝大多数也都有一个口气在。在这世道活着并不舒心,没几个人死的时候是了无遗憾的。但寻常人的身躯鼎炉中保不住那气,至多成个什么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早晚要被幽冥使者拿到幽冥去。只有极少数怨气实在太重的,才能成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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