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看出来了。要不然不会被我杠了之后就走了。”
肖剑主微蹙眉头:“杠?”
“抬杠——你想啊,两个人抬着一根杠子,谁也不服谁,都往高了抬,这就是抬杠了。”李无相对她眨眨眼,“也许我从前也不是人,而是个杠精呢?”
肖剑主愣了一会儿:“你真是……杠子成精的?”
李无相忍不住笑起来,对她拱拱手:“不是不是,我就是说句玩笑话,说我抬杠很厉害。我以前也是大活人一个的。”
肖剑主也又笑了:“我还以为真的呢,还想我听说过板凳成精、顽石成精,还是头一回听说杠子成精呢。”
她这性情可以称得上娇憨了。李无相又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
这时忽然听得身边一阵风声传来、松涛作响,一道金光从林中穿过落在地上——梅掌剑上了山来。
肖剑主一瞧见她,立即又露出笑容,指指李无相:“你这位李师弟可真有本事,一轮话说过去,把崔师兄他们全撵跑了,这是一来就心疼你在山上受气了。这下可好了,你不用总是躲着他们了。”
梅掌剑看看李无相,愣了愣。李无相就对她笑:“师姐你的事办完了?”
“啊……嗯,办完了。”梅掌剑想了想,把手伸进袖子里,摸出一枚红艳艳的果子递给他,像是个颗沙果,“我给你摘这个去了。只有幽九渊里有,对你有好处,能补气血。”
李无相伸手接过来的时候,看见她指甲缝里还有些红渍,就忍不住想了想她刚才躲在哪里吃这东西的情景:“多谢师姐。”
肖剑主笑着看他们,然后神情收敛:“秋露,得给剑秋和沐云想个办法。刚才崔剑主还在的时候,我少说了几句话,只说沐云可能不能结丹了。但按我看,可能要跟剑秋一样了。”
梅掌剑点点头,叹了口气往屋内走。肖剑主跟上去:“崔师兄没把沐云接回去而放在你这里,应该就是想看这个。要是他们两个医治不好,崔师兄一定跟姜师兄说,要你留在宗门里戴罪立功别出去了,应该还要暂解了你掌剑的职责。到那时候——”
她转脸看看身后的李无相。但李无相没什么避开几步的自觉,而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所以崔师兄还是想走最后一条退路,渡过寂幽海到别的地方去是吧?”
肖剑主瞪大眼睛看看梅秋露,又看李无相:“好吧,这些也跟你说了?你师姐是真喜欢你啊。”
梅掌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了一下:“他心思通透,人也很聪明,我是很喜欢的。你们一定也相处得来。”
“那好吧——对了,我叫肖靖已。”她对李无相笑笑,又转过脸,“反正即便不说这些事,也得好好想想办法。他们两个太可惜了,都还这么年轻。我是在想,你要不要去底下找找万岁?要是能把他们两个救回来,这件事也就了了。”
“现在应该已经没有那东西了。上一回见着,听姜师兄说还是他刚做宗主的时候。”梅掌剑摇了摇头,站下了。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跟娄何住过的客院类似,是木质的地板、木质的床榻。除了些靠墙的柜子之外,几乎没什么多余的家具。
曾剑秋和潘沐云就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薄被。两人都在沉沉睡着,身上散发着药香与血腥气。李无相看了看他们两个,忍不住想,跟自己亲近的人好像都挺倒霉,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梅秋露之前说的,自己身上的气贵,是王道霸道之气,因此要克身旁人的。
梅掌剑走到曾剑秋的床榻边坐下了,看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李无相就往旁边走了几步,凑到肖靖已身边,小声问:“师姐,万岁是什么东西?我怎么没在世解集里看到过?”
“幽九渊里的东西,这底下的东西。”肖靖已往地上指了指,“有些东西太少见,就没必要写在世解集里了。比方说万岁,能叫人恢复青春寿元、洗炼资质。他们两个现在只有那东西才能救。”
“底下?”
肖靖已看了看梅秋露,见她还是坐在床榻边看着曾剑秋,就扯了扯李无相的衣袖,拉着他走出门去。
此时太阳西倾得更厉害了,在九珠峰的石台上看,远处的一片云海都被阳光染成了金黄色,仿佛一片黄金的海洋。几座孤峰漂在这云海上,仙鹤白鹭环绕长鸣,天边还有两三条长长的云气。
肖靖已走到石台边坐了下来,朝悬崖底下指:“这底下。这底下还有许多东西的,咱们幽九渊的天材地宝,大多是这底下产出来的。但是很凶险的地方……需要特定的步法才能去。要不然,走错几步,可能下一刻你的胳膊就在几丈之外了——幽九渊的底下和周围都是这样的地方,因此玄教才很难进得来。”
李无相立即想起了自己的然山幻境。但既然然山幻境就是幽冥卷里的一页碎纸,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也在石台边坐下来,立即感觉了到自山下而上的风:“梅师姐说现在没有那东西了——那从前宗门里就没备上一些吗?”
肖靖已抬手捋了捋被风吹到脸上的发丝,笑了笑:“有啊。宗门是有的,至少姜教主那里就有。”
又不笑了,叹了口气:“但这东西很珍贵,用一点少一点,不会拿来救人的。嗯,不对,也会救。比方说,如果你和我,还有刚才被你气走的孔旭重伤成那样子了,就会拿出来救我们。”
“再比如说,要是有人要结丹了,需要用到万岁,也会拿出来叫他们结丹。但是他们两个……唉。”
李无相微微点点头:“我懂了。两个炼气,救活了也只是两个炼气,所以不值得用。”
肖靖已转脸对他笑笑,目光很柔和平静:“你在生气吗?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心善的人。但是也没办法。我不知道秋露是怎么跟你说宗里的事情的,她这个人其实看谁都觉得好。”
“宗里也是的确比外面要好很多,可又不是极乐妙境,人世间可能会有的事情,宗里也都会有的。像崔剑主他们也是好人,现在要是玄教攻进来了,你有性命之忧,崔剑主一定救你,不会计较之前的事的。”
“但要是他觉得能叫你这个——杠精?是不是?”肖靖已笑起来,“能叫你这个杠精离幽九渊远远的,被他们丢到天涯海角去,要一段时间才能再回来,他可能也会看着你倒霉。就是这样,别觉得太坏,也别觉得太好。你梅师姐就是觉得人都太好了。”
李无相又点点头:“嗯,我知道。”
肖靖已转脸认真看看他,偏脸想了一会儿:“你这位小师弟挺古怪。”
“哦?我哪儿古怪了?”
肖靖已指了指自己:“我是个剑主。虽说咱们剑宗风气不同,但新的同门来了,知道我是剑主,也总会有点儿恭敬的意思。但我可看不出来你对我这些意思。”
“那是因为肖剑主你没什么剑主的架子。”
“那崔剑主呢?你对他可也不客气。”肖靖已说了这话,用肩膀碰了一下李无相的肩膀,又看向远处的云海,“我觉得你好像并不情愿待在剑宗里,所以来了幽九渊,就没什么畏惧的。”
“秋露之前跟我说过一点点广蝉子的事。你既然是青囊仙,修行也是艰难,也是容易。可能修到如今结了丹,都觉得在修行上没什么吃力的,所以觉得天下哪儿都能去。但是吧,我听说了你在棺城的事,现在六部玄教的人会知道你的,你这么个出挑的剑侠,往后的麻烦可多了。”
“再有,这些天你可以再试试修行,就会发现结丹之后,跟之前可完全不同了。”肖靖已站起身,在李无相的肩膀上拍了拍,“宗里挺好的,我和秋露都挺喜欢你,趁现在这里风平浪静,你还是好好待着吧,我再去跟她说几句话。后面那两间屋子左手边从前是娄何的,你就住在那儿吧。”
等她走出几步,李无相想了想,侧过身:“肖师姐你也是——”
肖靖已笑着对他眨下眼:“我不是你们这一脉的,只是跟你们九诛峰亲近一点。”
不是这一脉的,听着却好像九诛峰的半个主人似的。李无相转过身,又看向云海。
太阳已快落到云海之中,眼前的景象极为瑰丽。但他心里慢慢冒出一个念头——幽九渊的这种平静可能不会持续太久了。
当一件可能发生的事被反复提及的时候,就意味着所有人可能都已经觉察到了某种蛛丝马迹,或者在心里有了合理怀疑——无论他们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梅掌剑说玄教可能又要围剿幽九渊了,那位孔旭说梅掌剑唯恐玄教找不到幽九渊,肖剑主则说“趁现在风平浪静”——李无相对幽九渊的现状了解得不算多,但他觉得,事情可能真要不妙了。
尤其自己还来到这儿了。
总不至于前脚来,后脚六部玄教的人就找到这儿了吧?
第146章 瞌睡和枕头
肖靖已和梅掌剑在屋子里说了挺久的话。要是屏息凝神,李无相应该能听到个大概。
但他此时并不想窥探隐私,于是就只听着两人零零碎碎的声音。起先多是肖靖已在说,慢慢的梅掌剑的话也多了些,再之后,稍有些笑语了。
等太阳完全跌落云海,李无相就去了左手边的那间屋子。
娄何的这间屋子陈设也很简单,跟梅掌剑的正堂差不多,床榻、桌椅、柜子,靠悬崖那一侧单独隔出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尊小丹炉,烟熏火燎得发黑了。
李无相随处翻了翻,没找到什么好东西,就坐回到了床上。
外面天光渐暗,松涛声慢慢变大了,他听着这声音,叫自己的心思慢慢平静下来,花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运行调息、吐纳灵气。
幽九渊中的灵气很充足,跟然山秘境类似。所不同的就是没有秘境中那样霸道凌厉,更加柔和。如果是结丹以前在这里修行,应该会觉得灵力累积的速度极快,只怕打坐一会儿,就要出定歇息一会儿。
可现在,李无相几乎完全体会不到灵力在体内积聚。或许有一点点?然而微不可察,基本等于不存在。
这种状况,在金水刚刚修炼怀露抱霞篇时也体验过。但此时与彼时所不同的是,来自德阳城中的愿力也变得少而淡薄,几乎与炼气时吸纳天地灵气的效果差不多了。
在幽九渊外面的几天,梅掌剑跟他说了不少宗门里的事情。但在修行方面,除了刚见面时叫他好好养丹、补气血,再没怎么提过。刚才肖靖已又说,结丹之后跟之前可完全不同,会变得更加吃力。现在他自己这么认认真真地一试,知道肖靖已说的没错了。
就这么规规矩矩地来,即便是自己是个青囊仙有愿力加持,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度过“养丹”这个阶段,进入到“育丹”期。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手搁在膝盖上,用拇指和食指慢慢地划了划。
他这个人的性格其实很淡薄,欲求很低。当然,也许是由于前世经历的缘故,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修行这件事他肯定是喜欢的,可由于在此世特殊的身世,叫他修行的这条路走得顺畅到不可思议,因此一直没像别人那样,觉得这种事很难,因此也就实在并不是像别人那样上心。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自东皇太一传道之后,已有几千年了,这世上必然强者辈出,有许许多多都是自己遥不可及的存在。既然如此,这种事也就用不着着急了,保了命,慢慢来,好好见识见识这个神异世界就好了。
你看,竞争这么激烈,内卷这么严重,加入其中拼命的代价就会变得过于高昂,那不如舒舒服服地躺平吧。
——这些都是从前的想法。
而如今、此时这世上的情况,叫他刚才忽然想起自己从前的一段经历了。
从前,闲暇时候,他也会去玩一玩手机上的游戏,体会体会正常人的感觉。
有一回他随便选了一个看着顺眼的,注册、登录、加入其中。闲闲懒懒地玩了一两天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的战斗力排名竟然在一个比较靠前的位置。于是他稍微觉得惊讶,就查了查目前所在这个服务器的开服日期。
然后发现,就是自己加入的那一天刚刚开服的。他之前觉得这游戏里一定大佬众多,不是自己这种随便玩玩能赶得上的,可那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就是大佬了。
现在这世上的情况与他的那段经历很像。
之前觉得三千年来,这世上强者众多,现在才知道,三百年前原来已经经历了一次大洗牌,纵使还有些强大存在,都已经变得很稀少了。自己这刚刚的金丹的修为,在剑宗当中位列十四,换到六部玄教去,轻轻松松就是一城之主,几乎能算是封疆大吏。
所以说,他似乎算是赶上了新版本刚开放不久的时候?
那在这种时候,他就不想再懒散了。
更何况再过上不久,搞不好六部玄教与剑宗之间的战事要再起,他现在已经站了队,又在真形教挂了号,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的。
天地之间的灵气随处可得,在结丹之前是很有用的。结丹之后,如他这般,这些东西的帮助就微乎其微了,境界的提升,主要依靠天地之间的灵气之精。
人就是灵气之精,修士更是精中之精。但如梅掌剑所说,结丹之后就是在为阳神做准备。这时候再把人当成大药来用,先不谈之后的天劫怎么过,就是心中魔念也会影响以后的元婴、阳神,搞不好要成一个残忍嗜血的魔头。
所以从现在开始,他得勤勉地为自己打算。
他就这么盘膝坐在床榻上,听着屋外的松涛声和主屋两个女人稀碎的话语声,慢慢在心里盘算着。
先得补气血。这算是为这一身皮囊还债。世解集中罗列有许多补充气血的丹药方剂,需要大量的天材地宝。宗里似乎是有许多的,然而听肖靖已的说法,是得做事来换的。其实这一点挺不错,说明剑侠们的脑子还是清醒的,豁达归豁达,却并没有搞出一笔糊涂账。
补了气血,自己就不再是个瘸腿的金丹,就可以正式开始养丹了。养丹时一样,需要灵气凝聚、药物催化,还得要天材地宝。但梅掌剑说养丹时所需要的臣药宗里都会备齐,只需要自己去找君药。
这个,明天去梅掌剑那问问君药是什么。好弄的话,自己去搞。不好弄的话,就像别人那样在宗里接点活儿来做,看看不能跟宗门里换。
这么一想有个组织真不错。稳妥,牢靠,有底气。
前提是这个组织不要再过段时间被六部玄教给灭了,以及,在这个组织里不至于过得太难受。
譬如梅掌剑好像就过得挺难受。
今天他其实已经看明白了,虽说是兄弟姐妹相称,但实质上也还有势力派别之分。他自己这一脉在宗里的处境不怎么好,作为祖师奶的梅掌剑更是个受气包。按照剑侠们的性情,应该不至于因此在物质方面有什么亏欠之处,但肯定有自己暂未想到的坏处,以后应该慢慢会知道的。
然后……然后是人事关系。要在这里待得久,人事关系要搞清楚。
大领导姜介这人还好,就是似乎有点耳根子软,一首诗就能哄得高兴。从他对那首诗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觉得他自己在忍辱负重、为剑宗保存生机种子。要只是这种想法,那他这人就实在没什么才干。要还有别的自己不清楚的理由,那能力其实也堪忧——总该抛出来一个什么借口,不至于叫宗门之内争议太甚的。
之前以为快要出阳神的梅掌剑是二领导,可如今看应该是崔剑主才对。崔剑主的观点最接近姜介——一个是想要低调些保存实力,一个觉得可以渡过寂幽海离开中陆,反正观点没什么冲突。
而梅掌剑算是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那一派。既觉得姜介的考虑有道理,又觉得不该那么办。要是个寻常的金丹,她的处境会比现在好很多,可惜修为是宗内第二,崔剑主似乎很想把她打压下去、以免她影响更多人,干预他自己的计划。
说实话,如果自己是崔剑主,也会这么干的。
因为从个人情感上,李无相其实能理解崔剑主的想法。姜介和梅掌剑,从本质上来说考虑的都不是剑侠,而是太一。为了太一他们可以苦苦支撑、苟延残喘,只为将其从镇压中解救出来。
而崔剑主,考虑的应该是剑侠本身。渡过寂幽海,按着梅掌剑的说法,几百年后可能就无人知道了太一了——那又怎么样?太一是人道气运,要是没人记得他,就再弄出一个人道气运就好了。
实在弄不出来,剑侠们也可以在别处休养生息,而不至于一直为太一流血。人道气运,先有人道才有气运。太一未成道之前,难道世上就没有人了吗?
——这些,肯定就是崔剑主的观点。
如果当初娄何是投在崔剑主那一脉的,也许现在已经在崔剑主的支持下混进真形教的山门总坛了。
不过李无相知道,这事儿他自己还没法儿去评价别人——因为他现在就有太一真灵在身,他自己,在拥有能够说不的力量之前,也还是得坐视、默认剑侠们继续为太一流血的。
于是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将眼睛合上了。梅掌剑好像不用睡觉了,但是他还想要小睡一会儿。
但没过多久,忽然听着窗棂轻轻响了两声。他以为是松果被风吹落打到了窗棂上,可随后听着一个人声:“喂,李无相?你叫李无相是不是?”
听着是个男声,挺年轻,语气里充满好奇。李无相蓦地睁开眼睛,心头只稍稍一警又放下了——一个元婴一个金丹就在隔壁,来的肯定不会是坏东西。
他伸腿下床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往外看,果然看到一张年轻的脸。
眉清目秀,很是讨喜,看着不过十七八岁,还能算是个少年。乍一瞧,就仿佛是自己的同辈人。
这张脸的主人好像没料到李无相会忽然将窗户打开,稍稍一愣,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