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97节

  老妪就站在树下,但没有仰头,而是微微偏着脸,正是盲人试着去听的模样。

  她是真瞎还是假瞎?

  几个念头在他的脑袋里飞快转动,最后他暂且排除了立即逃离或者出手的想法。一来不知道这人有多厉害、有什么法宝,二来,听她刚才说的两句话,似乎尚无浓重敌意。

  “老人家,我之前受了点伤,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并不是……”李无相想了想,“好吧,的确是个贼。但等我的伤好了,之后一定奉还。”

  老妪似乎是笑了一下:“果然是个小猴儿,就喜欢在树上说话。”

  李无相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离她两步远处。知道她可能看不见,但还是拱了拱手:“抱歉。”

  老妪点点头:“我这园子也不是不能给人方便啊,有些东西也是伤着了、嘴馋了,来这儿偷点什么,我也是懒得管。可是你这小猴儿偷了这么多,是受了什么伤啊?”

  李无相立即想起了那条大蟒——看它之前的样子应该是对园子熟悉了的,也并不怕禁制,就是老妪口中“伤着了”、“嘴馋了”的那些吗?

  要这么看的话……李无相觉得此人又稍微变得安全了一点。

  他就叹了口气:“被人……嗯,算是砍了一刀吧。”

  老妪往他的方向走了一小步,把手伸了过来:“叫我摸摸,看你撒没撒谎?”

  李无相看着她的手,又看看一旁坐着的黑猫,犹豫片刻,往前走了一大步,握住了她的手腕。

  飞剑在腹中蓄势待发,而握住手腕,则随时可以制住脉门。修行人不至于像习武之人那样被制住脉门就动弹不得,可也会落下先机。她能无声无息地来到自己身边,一定是有修为在身,所以刚才这伸手的动作算是在取信自己,也可能是大意轻敌,但他此时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再来上一场恶斗,索性就冒个险。

  “伤在这里。”李无相将她的手指慢慢搁在自己胸前的伤口上,顺着边缘摸。老妪的手指没动弹,等到滑过了一整条伤口,才忽然把手指微微屈了一下。

  她碰着了一点金缠子,李无相立即退后一步,将她的手腕松开了。

  “倒是伤得厉害了。”老妪点点头,“难怪你偷了这么些。小猴儿,我问你啊,刚才看见了三花聚顶,怎么不去拿啊?”

  “那是好东西。我每一颗药木偷一点,应该是没人察觉的。但要是把那些东西拿了,只怕老人家你要心疼了,还可能受罚。”

  “哦……所以你刚才在窗外面挺着脑袋看看就走了,就是心疼我老人家啊?你人还蛮好哩。”

  听不出她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在阴阳怪气,李无相就沉默起来。

  老妪就把双手抄进衣袖里,叹了口气:“唉,可是这些寻常的药材,可治不了你身上金缠子的伤。你这然山宗主哟,还要跑到别人家药园子里来偷吃,该是别人心疼你才对。”

  李无相猛地将双脚在地上踏实了,随时都能飘然而起。丹力也立即凝聚到飞剑之上,蓄势待发!

  然而片刻之后,四周还是静悄悄的,并没有埋伏的人袭来。黑猫没动,老妪则转过身,朝他招招手:“你跟我过来吧,你这么样是不行的,唉,好好的东西,你看看,差点就要毁了,来,你过来,我帮你补补。”

  她抬脚慢慢地走了,但李无相站在原地,沉声问:“前辈,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老妪的脚步稍停了停:“不是说了吗?我当然是天心派的人了。”

  她说了这话,顿了顿:“哦,外面是打起来了吗?你这个样子?”

  李无相愣了愣——她还不知道外面的事?

  “是。打起来了。”

  “总不是三十六宗在打吧?”

  “不是。但是比那更坏。”

  老妪站下了,似乎在想些什么。但稍隔一会只叹了口气:“那就好吧。唉,我是天心派的人,你身上有金缠子,那不就是然山宗主吗?那三十六宗当然要守望相助了——现在外面也不讲究这个了吗?”

  李无相站着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一口气,跟了上去:“还讲究的。多谢你。”

  他跟着老妪穿过药木林,重回到草庐前。这时候是从正面走过来,才发现庐前还有个小院——用稀疏的木篱围着的,院中有一口石砌的井。

  老妪在草庐门前停住、转过身:“你再叫我看看。”

  李无相没有犹豫,轻轻握住她递过来的手,搁在自己创口上。老妪的手指从伤口中滑过,极轻微地触碰金缠子,然后缩了回去:“这是跟玄教打起来了?”

  她是通过伤口就知道伤到自己的是什么人了。李无相就点点头:“是。”

  老妪再没说什么,只又叹了口气,朝小院东边一指:“那边有条河,你去抓条小鱼回来。”

  李无相不多问,只说:“好。”

  走过小院东侧的一片苗圃,他瞧见老妪所说的那条河了,很浅很窄,两岸都是茂盛的草。河里是有游鱼的,个头不大,拇指粗细,悬停在清澈的水流中,看起来就像是在睡觉。

  他在岸边趴下,随手向水中一探。

  他的动作可以说是快如闪电,然而那悬停着的鱼的动作竟然更快,稍微一扭就躲开了,随后四散游走。李无相以为是自己的运气不好,就又试了几次,然后发现这鱼或许也因为受到园子里的药力滋养、并非凡物了,他这金丹在这灵鱼面前,就像是普通人要去夹寻常的鱼一样。

  他就懒得再试了,从衣服里钻出来,直接跳进水里,再把胸前的伤口一扒、往前一蹿再站起来——胸腹中盛满了水,水里有三条小鱼乱窜。他把水和另外两条吐了出去,又穿上衣服,把第三条吐进手里捧着,走回到草庐前。

  老妪和黑猫还等在院子里,瞧见他走回来,老妪点点头:“年轻人手脚就是麻利,真快。来,把鱼放进去。”

  她指向身边的那口井,李无相依言照做,将手里的小鱼抛进去。

  老妪就在石砌的井口边慢慢坐了下来,抬手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腿:“外面是个什么光景啊?”

  李无相想了想,也在她对面的地上盘腿坐下来:“太一教和六部玄教打起来了,太一教主姜介死了。六部玄教的教区要外扩,想要三十六宗倒向他们那边。看着形势,太一教的剑侠搞不好要到寂幽海那边去了。”

  “姜介啊……”老妪吃惊地张了张嘴,又沉默片刻,笑了笑,“就一直在打,隔些日子就说太一教要不行了。打来打去,这么些年了,也没见着太一教真被灭了。我看啊,这次也不会。”

  她似乎对剑侠没有恶感。李无相在心里稍稍又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听到了井里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扑腾,越来越厉害,随后井中开始溅出水来,接着那水滴就变成了水花,哗啦啦地向扑,地面也微微发颤,好像井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要冲出来!

  老妪就站起了身:“过来,一会儿别叫它跑了。”

  李无相立即站起来,然后发现老妪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旁边那只黑猫说的。

  黑猫听了话,立即跳到井边上,瞪着一双圆溜溜的金眼睛往井口里看、将身子伏低,做出个捕猎前的埋伏姿势。

  随后,一个巨大的头颅猛地冲了出来!

  李无相一见到这东西,立即呆住了。

  他来此世不算短了,又读过世解集,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从井中冲出的那头颅也是也不算是此世才有的东西,而是在他来处也有的。只不过,他在来处从未见过,眼下却亲眼见到了真的——

  鼻子像狗,鼻孔用力开合着、喷出水雾与蒸气,双眼像是一对巨大的金铃铛、放出金光,几乎将整个小院都映亮了。双角似鹿、又像珊瑚,闪耀着七彩的微光,颈后生着浓密的鬃毛,水浸不湿,在升腾的雾气中猛烈舞动着,而唇边的一对胡须极长,也在半空中飞舞,将空气抽得啪啪作响——

  这是龙!

  这是个龙头!

  这龙似乎想要冲出井口。大嘴一张,就要猛烈嘶吼起来。

  但这时井边的黑猫忽然歪着脑袋、瞪着眼睛、抬起右爪,闪电似的飞快朝这龙头猛打了也不知多少下,龙就发出一声悲鸣,一下子又把脑袋伏低下来,似乎想要缩回到井中去。

  但黑猫纵身一跃,跳到了这龙头上,立即将它的脖颈叼住。那龙头几乎与井口一样粗细,张开嘴就能吞进去一个人,黑猫站在它脑袋上,仿佛是人脑袋上停了只麻雀。可皱着鼻子、眯着眼睛这么一叼,龙头立即搁在了井边的石台上、动也动不了了。

  老妪这时候走进草庐中,回来时手里已经拿了一把黑铁的剪子,抓住垂落的两条龙须,左一下、右一下,咔嚓咔嚓剪了下来。

  那龙头一没了须子,立即从七窍中喷涌出浓重的雾气,待雾气散去,又变成了刚才被李无相抛进去的那条鱼。黑猫就叼着这鱼、昂着脑袋,像一匹小马一样迈着步子跑到墙根底下去了。

  两条须子原本是很长的,但一离开龙头就立即变短变细,一口气的功夫,就变成了老妪手中的两条小臂长短的金色细线。老妪把线在手上慢慢绕了绕,对李无相招手:“你进来吧,我给你补一补。”

  李无相站在原地未动,看了看那口井:“前辈,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姓金,尊名金子纠?”

  老妪在门前停下来,转脸看他:“哦,我都快忘了我这名字了。”

  那么她果然就是……天心派那位,有井中仙癸阴真君真灵在身的太上宗主!【注1】

  刚才所展现出来的手段,绝不是寻常修士的神通……只不过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么老?她不是被供奉的太上宗主吗?怎么在这里守药园子?

  李无相之前说外面的事时,并没提起自己的身份。可她真是金子纠、又有这样的神通手段的话……

  瞒,还是不瞒,说,还是不说?

  她之前说三十六宗应该守望相助,但她好像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不是很清楚,在天心派的存亡面前,她还会坚守那种道义吗?

  自己,李无相,现在是五岳真形教和天心派都要抓的人的。

  可要是继续瞒着或者不说的话……他上玉轮山,除去要解救同门,还是为了幽冥地母的事情的。天心派的人知道的再多,应该也不会有这位金子纠多,她可是活了四百多年,应该是拥有井中仙的一些记忆的。自己的疑惑,或许她就能解答大半。

  李无相就这么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先把自己的身份,和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有一点是因为他觉得金子纠可能并不是个“坏人”,而另外一点,则是他一直以来的一个想法,有关姜介的想法。

  棺城府兵周季、剑宗弟子李克的事,他不是只对姜介一个人说过,对娄何、对梅秋露都讲过的,然而那来两个人平安无事。

  与姜介交谈时,最初提起他们来,姜介也平安无恙。是最后自己想要叫姜介听到这事,一点点地迂回着叙述出来,而姜介似乎又动用神通去努力地听,才出了事的。

  这似乎意味着,杀死姜介的那个外邪,只会对真有可能洞悉它自己的秘密的人出手。

  幽九渊里的事是个悲剧,然而这悲剧却似乎成为了他的手段——有可能对寻常人不起作用,只对修为极高的人才有威胁。

  金子纠,应该算得上是修为极高的人吧?那万一最坏的可能成真了,李无相就决定试一试这种手段,正可以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

  因此,他压低声音,开口说:“前辈,受你的好意之前,有些事我得跟你讲清楚——五岳真形教和天心派的人都在抓我。我叫李无相,是个剑侠,是你们想要的人。”

  ……

  注1:详见

第165章 缝缝补补

  金子纠把身子也转了过来,先是一双浑浊的瞎眼看,又把脸侧了侧,神情仍旧淡定从容:“你是然山宗主,又是个剑侠?”

  “嗯。”

  “叫我听听你的飞剑?”

  李无相立即放出小剑,叫它在指尖微微转着。金子纠听了一会儿,点点头:“飞剑的动静儿就是好听,你是金丹……还是元婴了?”

  李无相稍一犹豫:“刚结丹。”

  “我就说么,你这也怪,要说是元婴吧,你这飞剑的飞仙化剑篇练的火候还不够。不过要说是金丹么,你们太一教的内息修成了金丹,剑上的就不是血气了,而该是血煞对吧?”

  “嗯。”

  “那你这飞剑上的煞气是足够了,可见你这人的杀心很重。血气却不足,要说是血煞也勉强……是因为你那金缠子吗?哦,因为你是个青囊仙?”

  到底是活了四百余岁的太上宗主,只是这么一听,就把自己的底细说了个明明白白!

  “嗯,我是个青囊仙。来园子里偷药,是想要把自己修到披金霞的境界。”

  金子纠叹了口气,走进屋内,弯腰去床下慢慢摸索着找东西:“你进来坐吧。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吧。你是剑侠,又是然山宗主,怎么天心派也要抓你?”

  李无相收起飞剑,走到屋内。但桌边只有一把椅子,他就站着了,看着金子纠从床底下的木箱中摸出了一根马蹄针、在衣襟上擦了擦。

  他把从然山到德阳,再到今晚玄光镜中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及幽九渊中姜介的事。

  金子纠捏着针坐在床边,摸索着将手中一根龙须穿了进去。等李无相说完,她就叹了口气:“要你说的是真的,倒是玉轮山上的人不守三十六宗的道义了。你么……见了我这个老人家独个儿守着园子却没动杀心,我就信你说的话了。”

  她就摆摆手:“你去井里打点水去。”

  李无相在屋子一角看见个铜盆,就拎起来走到外面打了半盆水,端到金子纠面前。

  她把针放下,先洗了洗手。她手上的皮肤如鸡皮一般皱皱巴巴,黄褐色。可在这水里一洗,皮肤就好像吸饱了水,立即变得丰满洁净起来,几下的功夫,看着就像是年轻人的一样细长有力,也不再微微发颤了。

  她又蘸了水,在自己的眼睛上擦了擦,一双眼眸立即也由浑浊苍白变得清亮,最终化成黑白分明的眼珠。

  她盯着李无相看了看,微笑起来:“真是个俊俏的小伙子。来,叫我看看你的伤。”

  这水是有什么魔力?!李无相忍不住又看了看盆中的水,金子纠却说:“这个东西你可不能碰,没你想的那么好。”

  李无相就把铜盆放下,也坐到了床边,将胸口的衣服掀开了。

  金子纠探手进去,先将皮囊往一边扒了扒,露出破损的金缠子。又用穿了龙须的马蹄针在金缠子边上轻轻碰了碰,李无相疼得稍稍缩了一下。

  金子纠把他拽住了:“别那么娇气,忍着点,疼的还在后头呢。”

  李无相就只能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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