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可能不成了,就借着过去三年的东风拼命给两个儿子攒下了一条船。
等到【张福顺号】顺利下水,成功给张家再添了“一丁”后,他自己却在不到四十岁的壮年便一命呜呼。
四年前,哥哥张武不过十五岁,弟弟张文才不过十三。
四年时间过去,不熟悉的人对他们早就没有了任何印象,薛大显然没有认出他们,他们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没什么太大变化的仇人。
“当年他抢走了那口箱子之后就从月港消失了,我们打听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
今日再见竟然已经攀附上了都水司,我们再想报仇可就难了。”
王澄拍了拍张家兄弟的肩膀,让他们不要露出破绽,自己动用【奇货可居】朝那个薛大看了一眼。
【奇货:薛大,31岁,疍民船户,大昭贱籍。
贪财坏印命:
年、月、日、时四柱中以印为用神,逢柱中有财星冲、克印星,不吉!
这一命格对财物极为敏感,擅长缉私、寻物,获得奇遇的可能性远超普通人。
但人命逢此,一者背井离乡,二者职业不定,三者学业难就,四者因财致祸,五者早克母亲,六者体弱病多,七者经常搬迁,八者为人虚浮了无实学,九者婆媳不睦,以上诸等必犯一二。
行运遇之,多主有灾,或丢公职,或被迫下海,或因财丧命,常常得财却难以保住,故而又叫:金丝嫁衣命。
职官品秩:无(凡人,夜叉棍大成)
执念:投靠了某位闽州治本地的官员,誓要辅佐新主夺取月港的控制权,升官发财。
货值:负三千香火法钱(本身命数不值钱,却可能身价不菲)】
这还是王澄第一次看到负数货值。
“这人身怀【贪财坏印格】,背叛疍民,戕害同族,还要助纣为虐。
不止不是什么奇货,反而是一个祸害!
只是距离越近,关系越亲密奇货可居的评估才会越准,这样粗略一看完全看不到薛大当年到底从张家手里抢走了什么东西。
按照张家兄弟的形容,倒很有可能是我猜测的那一种宝物。”
尤其是在看到“贪财坏印命”的描述时,心里顿时给薛大判了死刑。
“这嫁衣不,张家这仇一定要报!”
心思电转之间,两个税吏伴着税丁走到【张福顺号】面前,拿着账簿勾画计算。
上上下下打量一群特征明显的疍民后,冷声道:
“按国朝税律,疍民人丁税,每丁月输米二斗八升五合,一年为三石四斗二升(约410斤),折银二两七钱,补足三年就是八两一钱。”
王澄闻言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怪不得前面一群渔民如丧考妣。
都说升斗小民朝不保夕,自耕农一不小心遇到天灾人祸就有可能破产沦为佃农,徭役摊派随随便便都能让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但这还远远不是底层人的下限。
疍民的渔丁税可是普通民丁税的两倍,在大昭当渔民简直是倒霉到家了。’
【张福顺号】上连带张家兄弟共有十三个疍民,三年补交的渔丁税加起来就是一百零五两三钱。
要知道这年头一个相对富裕的自耕农,平均年收入也不过18两,要一口气拿出上百两银子,卖了他们都不够。
以为这就结束了?
天真!丁税是帮朝廷收的,地方上还要额外收船头银、水脚钱。
税吏扫了一眼【张福顺号】在账簿上再添一笔:
“大船4两,小船2两。
你们这艘能出海捕鱼的渔船是一艘大船,需要额外再交4两银子,共计一百零九两三钱。”
到这儿依旧还没有完。
薛大早就一个箭步跳上了【张福顺号】的甲板,耸动着一只大鼻子不断嗅闻:
“除了历年折色银之外,还要交本色税,每次上岸所有渔获十抽一。
你们这次的渔获倒是不少,有腌好的鱼干,还有不少珍惜的鲜鱼.”
这时,张武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低声惊呼:
“不好!秀才公我们刚刚才捕到的那条”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薛大已经掀开了那只木桶的盖子,惊喜高呼:
“哈哈哈,两位大人,你们瞧瞧我找到了什么,咱们第一天收税,就收到了一条十万海珍啊!
发财了,发财了!”
第15章 朝闻道,夕可死
薛大靠着自身【贪财坏印命】天赋找到的,正是他们刚刚才捕获的那一条燕尾寒鰤。
没人能预见到会有收税环节,自然还没有来得及处理。
“住手,放下我们的十万海珍!”
留在船上看家的两个艄工还想阻拦,却被薛大一把就推飞出去。
此人一身夜叉棍法外练大成的本事在军中也算是佼佼者,根本不是两个艄工能抵挡的。
没有兴趣再去检查其他不值钱的渔获,提着那只木桶就从船上跳了下来。
等两个税吏亲眼看到那一条长相奇异的海珍,也双眼放光,故作威严地对王澄一行道:
“国朝自有法度在此,折色、本色兼具。
老爷心善,省了你们卖出渔获换取银两的麻烦,这次你们便全以本色交税吧。
我看这一条鲜鱼的价值就很合适。”
王澄看到这都水司上下如出一辙的贪婪嘴脸,差点气笑了。
收渔课跟收粮食一样确实都有本色、折色之分。
本色是指渔民渔获所得的加工产品,鱼干、鱼油、翎鳔等物,通常为本地土产。
折色就是按物价折征钱钞、银两。
交税时两者的比例也不固定,有时全征折色,有时全征本色,有时对半,有时三七,十分繁杂。
税吏上下其手想方设法多收也算是常态。
反正面对一群大字不识的渔民,解释权完全归他们所有。
谁要是敢抗税少交,二话不说就把刁民拉去服徭役也没有任何问题,惹急了他们当场杀人也不是新鲜事。
一群税吏、税丁欣赏着那一条价值230枚香火法钱的十万海珍【燕尾寒鰤】,大发慈悲一般对王澄一行摆摆手,让他们赶紧滚。
可这事儿放谁身上谁也不能干啊!
香火法钱是所有鬼神都必需的硬通货,是香火愿力的量化,一枚法钱最便宜的时候也能换一两白银,理论上一个普通自耕农不吃不喝十几年才能买下一条十万海珍。
“放开我们的十万海珍!官府强抢宝货跟渔霸有什么区别?”
张家兄弟还想争辩,立刻就被税丁手中的弓弩、火器对准了脑袋。
本就是渔霸出身的薛大脸上更是露出一丝狞笑,放开装着海珍的木桶,提起了那根乌龙棍。
“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疍民想要试试是我的棍子硬,还是你们的骨头更硬吗?”
疍民一方气势一滞。
王澄的心光视野甚至能看到一群税丁身后腾起的赤红色模糊走兽,下意识后退一步,压制住心里的艳羡:
‘这就是为什么连父亲这位最强采水人都想要送我走仕途,将朝廷命官视作最堂皇的康庄大道。
先贤与道气立盟,建立三官盟威,天、地、水三班职官以【社稷主】为尊,依托《二十四节律》调和阴阳。
而九品朝廷命官皆为社稷主之臣,不仅同等品秩难逢敌手,还享受整个王朝的体制加成,以及【汉始皇帝王神炁】衍生出来的官气庇护。
哪怕小吏只分润亿万分之一的官气也与凡人截然不同。
身携大势,也就是所谓的仗‘势’欺人。
一旦杀官造反,就算没有被当场抓住,也会被《二十四节律》标记,在王朝范围内寸步难行,除非逃出神州去当海盗。
类比那些修行世界,大昭朝廷就是神道修行的天下第一宗门!’
正因如此,薛大虽然不是职官,仅仅披上了一身号衣便立刻抖了起来,耀武扬威,再也不把过去的疍民同族放在眼里。
眼看税丁步步紧逼,王澄却突然停住脚步挡在了凶神恶煞的薛大面前,也挡住了那一条十万海珍。
却正眼都没有看那个疍民叛徒一眼,而是朝两个税吏拱了拱手,侃侃而谈:
“两位差官,单说人丁税,只要人还活着即使不下海也要交,疍民比农民交的多我们也认,但是这本色税么.
按《大昭律》朝廷设都水司。
征税的范围涉及湖泊池潭、江河港汊、浅水、高塘,分别征收:官湖课、潭钞课、浮办课、浅水课、高塘课五种税目。
到现在为止,找遍《大昭律》偏偏就是没有所谓的东海课!
敢问两位,国朝既然一边咒禁山海,一边又不许疍民上岸安家,让他们在海里自生自灭。
如今疍民忽然就承担了缴纳渔课,乃至是十万海珍的义务,是否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拥有了合法的下海捕鱼、贩鱼之权?
海禁已经就此开放!
两位是这个意思吗?”
大昭律法信手拈来,王澄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
周围几条船上还在朝着税丁苦苦哀求的渔民,眼睛渐渐亮起,这话说的太有道理,太正义凛然了。
官府张口闭口以法度征税。
到头来,原来你们根本就没有这个法!
“这”
两个小吏顿时哑口无言。
他们在小民眼里是天,但在国朝中职官体系中不过是谁都能踩一脚的臭虫,哪里有资格应承这种国家大事?
而且他们来月港奉的根本就不是朝廷中枢之令,而是州府中某位出身闽州治的大老爷。
至于老爷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他们根本没资格知道。
老爷让他们收,他们就收。
至于王法?老爷的话就是王法!
带他们来这里的一位正职主官【都水郎】不在,如果他们敢随便在外面胡咧咧,第二天就要被扒了这身衣服重新回去种地。
不,胥吏也是贱籍,连地都没得种,只能回去要饭,日子过得还不如疍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