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这样判断?”
王澄一点也不打怵,指着几件瓷器的各处细节侃侃而谈:
“师父您看,这些青花器底无釉,却有明显的旋纹,个别的还有跳刀痕,黏着填砂。
碗类等小型器的底足中心还有小钉状突起,这是烧制时特制支架留下的痕迹。
再加上鱼藻图、缠枝牡丹也是这一时期青花瓷最常见的花色,综合起来,我有九成五的把握。”
沈雨亭看着这个意气风发,酷肖自己的弟子,满意地点头赞许:
“老四,想要就职【朝奉郎】这眼力已经够用了。
你在州城濂江书院还下苦功钻研过金石之学?
有这份见识可不是区区‘略懂’两个字就能概括的啊。”
王澄放下瓷器谦虚道:
“师父,弟子信奉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人还是要靠自己。
所以平时就爱看书,《云烟过眼录》、《图绘宝鉴》、《格古要论》这些全都看过。
之所以有这份眼力全靠刻苦求学,外加微不足道的亿点点运气。”
涉及神道修行的学问王澄不敢多学,世俗的学问却没问题。
论见多识广他不输给任何同龄人,韩家宗室子弟都未必有他见过的好东西多,底子确实不错。
照着【奇货可居】看到的答案,在脑子里寻找论据,还不是小菜一碟?
加上濂江书院这等闽州治最大书院的背景,别人也戳不破他的小小谎言。
“老四,你跟咱们朝奉郎一脉果然缘分不浅。”
沈雨亭不断点头,继续鼓励道:
“还有吗?
如果只看出这是云蒙的青花瓷,那我只能给你定一个合格,还得继续加练。”
王澄得到鼓励,知道现在不是藏拙的时候,指着这些瓷器上的一片片暗色痕迹说道:
“这些地方看起来像是在地里埋藏许久留下的土沁,表明它们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天日。
一般人可能会以为这是从墓葬里挖出来的随葬明器。
但我知道还有一种情况能造成类似的痕迹,我断定,这是一批海捞瓷!”
即使被人特地擦洗干净,也遮盖不了它们的来历。
一批随同沉船在海底中沉睡了二、三百年的瓷器,会被咸水和暗流的腐蚀冲刷,致使釉面损坏,好像脱去一层皮,仔细看就能看到一些气泡状破损。
一部分胎脚还会因为被海水长期浸泡,形成一层年代的氧化层。
就是在原有的胎上形成一层包浆状,致使胎釉形成一体,呈现出干燥状,自然而均匀。
这些都是海捞瓷的特征。
内行人一看就知道,它们固然不是商周的,却也绝对不会是上周的!
最关键的是,王澄还看到了任何凡俗鉴宝知识都看不到的隐藏信息:
【.瓷器表面残留着十万海珍之‘猴脑海胆’移动时留下的新鲜细微划痕,只要找到沉船的地方,就有希望找到一整个猴脑海胆的族群.】
现在王澄有了名师,有了能自开一脉的符应镇物匠班银,只差在七十二候獭祭鱼之前达到命火纯阳。
而【猴脑海胆】在十万海珍中也至少能排个中品,据说打开外壳之后,里面的海胆肉长得像是猴脑,一个海胆就能吃个过瘾,更不要说是一群。
想到这一点,王澄也不免激动起来,说不定只要这一把,就能让他彻底完成最后的积累。
正想询问师父,这批海捞瓷是从哪里捞起来的,却突然听到凤麟斋外响起一个怯怯的悦耳女声:
“沈老,昨天淑书请您掌眼的那一批海捞瓷怎么样了?
可以确定具体位置吗?”
第36章 修行三境:蝼蚁 道友和前辈
王澄跟着众人扭头一看,就看到一个娇小的少女,狗狗祟祟地趴在凤麟斋大门边,露出半张小脸。
看不清她具体的身材模样,只觉得女孩偷感很重,让他下意识就捂住自己的钱袋。
随即又想起来,自己的钱早就全都交了束脩,连一个铜板都不剩。
小偷偷了它都得可怜自己,放两个铜板进去救济穷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把手放下。
沈雨亭没有注意到弟子的小动作,对门外的女孩慈爱地招招手:
“是淑书啊,快进来吧。这批瓷器已经鉴定好了。”
回头也跟王澄介绍了一下:
“这位是八大船头中那位海捞子【翻江鼠】韩泽长的侄女韩淑书,你们算是同辈,情况跟你差不多,已经点亮心灯,马上就要授箓列班。
刚刚给你掌眼的那批云蒙青花瓷就是淑书送过来的。”
王澄心里叹了口气。
‘东西竟然已经有主了,我想要捕获一群猴脑海胆的好事怕是也没戏了。’
他早就应该想到,海捞瓷这名字一听就是那群【海捞子】捞起来的。
所谓海捞子,就是专门在大海里干打捞财货的职官。
广袤无垠的海底下存在着历朝历代沉入海中的无尽宝藏,真金白银、奇珍古董数不胜数,这些都是他们的猎物。
在王澄看来,【海捞子】跟【摸金校尉】、【搬山道人】同吃一碗饭,只是一个在陆上,一个在水里,算是一种海上盗墓贼。
毕竟,每一艘沉船里都隐藏着数十上百罹难的船工水手,说不定哪一艘沉船就转化成了邪祟。
跟开盲盒一样,危险程度完全不比那些年头悠久的大墓逊色丝毫。
今天他已经见过那位属于自家阵营的韩大船头儿,也是月港所有海捞子中的第一人。
跟这位海捞子扯上关系,哪还有他喝汤的机会?
说话的功夫,少女也走了进来。
身上穿着一身绿色的襦裙,个头很矮大概只有一米五,长得倒是挺秀气。
只是无论看身材样貌,还是听名字都像是个文静的淑女,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也是一个整天跟沉船、死倒、河漂子打交道的预备役【海捞子】。
沈雨亭又向女孩介绍得意弟子。
“淑书,这是我今天刚刚收下的四弟子,王富贵。
都是自家人,以后你们可以多亲近亲近。”
王澄抢先抱拳,喊了一声:
“韩师妹。”
同为水班三十六堂职官,总有一分香火情,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互称师兄妹也不算冒昧。
韩淑书慢了一步,鼓了鼓白嫩的腮帮,看在沈雨亭这位【直岁堂官】的面子上,才对眼前这个看起来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少年,弱弱地喊了声:
“王师兄。”
这样显得更好欺负了。
王澄看她不情不愿的样子感觉有些好笑,忍不住想起了一个从五峰旗某些大船头儿那听来的“江湖规矩”。
朝廷命官细分九品,本质上其实只有上、中、下三品。
又分别对应了三个更形象的境界:蝼蚁境、道友境、前辈境,还有一个游离在三大境界之外的小友境。
出门在外,不管你是几品职官,只要不如自己的就是蝼蚁境,到了渺无人烟的大海上,失去了各种约束,把蝼蚁搓扁揉圆都是等闲。
跟自己实力差不多的则是道友境,对方的实力就是保证自己谦恭礼让的保险。
比自己强的就是前辈境,敬而远之,能躲就躲,躲不开也要笑脸相迎,别让对方有借口找自己麻烦。
至于最后一个小友境,就是实力虽然不如自己,却有着强力后台,不能随便招惹,最典型的就是各种二代。
出门在外一定跳不出这几个境界。
而大家伙理想中的江湖则是“自我以下等级森严,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讽刺感直接拉满。
要不是两个人都还没有授箓列班,全都属于蝼蚁境,韩淑书这声师兄恐怕还没有那么容易叫出来。
不对!韩淑书背后有【翻江鼠】韩泽长,他背后现在有师父沈雨亭,两个人不能算蝼蚁,应该是小友境才对。
沈雨亭在帮徒弟拓展人脉之余,也没有忘记正事。
从盛装这一批瓷器的盒子里取出一封亲自写的鉴书,展开先给王澄展示了一下。
上面的鉴定记录跟他刚刚的描述分毫不差,还额外多了一张手绘的崭新《针路图》,相当于现代的《航海图》。
标明了记录航行的时间里程更数、特定船位时的罗盘方向、特定物标等信息用于导航。
还有供牵星术定位的日月出入位宫、水势深浅、泥沙礁石等等信息。
别人看这张《针路图》可能感觉是在看天书。
但采水王家祖先当年可是宝船舰队的舟师火长,执掌金罗盘,负责整个宝船舰队的导航定位,牵星过洋。
留下来的《顺风相送指南正法》干的就是这个。
如果论鉴定术,王澄有起码一大半的水分,靠着四海通宝作弊才能成为其他人眼里的行家。
但要是考他牵星术,他敢拍着胸脯说,不是我夸口,除了师父之外,在座的各位都是弟弟!
只扫了一眼,就看明白了整张图,也准备找到了那一片大概率生活着一群十万海珍之【猴脑海胆】的沉船地。
距离月港大概有两天出头的航程,方向是东北方向的一座远离正常航线的岛屿附近。
由此可见师父一手【六爻金钱卦】的本事,追迹溯源,简直神乎其技。
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卜算出那里有猴脑海胆。
沈雨亭借海捞瓷教过了徒弟,就把鉴书给了韩淑书。
后者看到针路图不由欢呼一声,连连道谢:
“沈老果然厉害,淑书腊月份的神道科仪终于有着落了。”
郑钱在王澄身边小声解释道:
“师弟,他们这群【海捞子】对应的候应是大寒第三候【水泽腹坚】,时间是在今年的腊月二十。
晋升科仪是要让箓生独立打捞一艘沉船中的宝物。
现在月港局势微妙,【翻江鼠】韩泽长不能离开月港。
又不能白白浪费一年时间,淑书师妹应该会自己带着韩家家传的符应镇物出海去举行科仪,授箓列班。
光确定了位置还不够,人手不足也是个大问题。”
王澄心中一动。
人手不够?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