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什么了?”
“……一片水波。”她语声轻缓,像怕惊扰了那场梦境似的,认真回忆着:
“就在眼前,清清亮亮的,一圈一圈地荡开……很静,很舒服。”
姜义听罢,先是一怔,旋即抚掌而笑。那笑声不大,却带着几分释怀,几分欣慰。
像心里压着的一桩事,终于稳稳落了地。
“好,”他点点头,语气温和得仿佛春日里的一缕风,“好得很。”
果然合她的性子。
恬淡,不争,不动声色,却能润物无声。
这第一缕神意,观出的竟是一汪水波。
澄澈、柔和、静谧,与她这个人,如出一辙。
更巧的是,这座宅子后头的果林与树屋,连带着整个姜家那点微末的灵机底蕴,皆系于屋后那道水脉。
她心中起了波,那水脉便像应了她的念头,暗暗生潮。
往后她在这院中修行,便如鱼儿归了水,不急不缓,也自能行得长远。
姜义看着妻子眼中那抹藏不住的亮色,唇角微微翘起,漾开一抹淡淡的笑,像是月下不易察觉的水光。
这一夜操持,终究是未曾白费。
姜义心头喜意尤盛,这等事,嘴上说出来嫌淡,得落在实处。
他也不多言,只朝妻子笑了笑。
那笑意在眼角一闪而过,便转身踱步进了院子,目光在四下里啄食的灵鸡身上悠悠一转。
一则,是为她贺。
二则,方才破境,神魂初定,正该用好东西来补一补。
灵鸡的血肉精元,最是滋养。
趁这股水波意还新鲜,须得趁热打铁,把根基夯实了。
姜义立在院中,神色瞧着平静,那点无形的神意,却早已如水波般,将前后院落扫了个通透。
这一圈下来,心里便有了底。
家里的三代灵鸡,如今也只剩下零星几只,不成气候了。
其中,还混着那三只已初通灵性的宝贝疙瘩。
一赤如火,一金如曜,一青似玉。
那羽毛的光泽都与别个不同,是内敛的,骨相也生得圆润。
日常便不似寻常鸡只,行止有度,性情也通些人意,偶尔吆喝两句,竟也能听个几分。
平时见了他,不但不躲,反要歪着脖子上下打量几眼,那眼神里透出几分熟人般的机灵。
这三只,姜义一直没舍得动。
日子久了,倒像处出了几分交情。
他站在院里,手背在身后,心里却已转开了念头。
看来也是时候,该张罗着孵化第四代了。
这事,他心里早有盘算。
养了三代,也该讲究些章法了,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胡乱捡些蛋来孵,随它长成什么样。
须得优中选优,精中取精。
往后,便只挑那三只通了灵性的鸡下的蛋来孵。
如此,这根骨底子才能保得住纯正,不至于让好不容易养出的这点灵息,一代比一代淡薄下去。
想到此处,他唇角不动声色地轻轻一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养鸡和养人,道理其实是通的。
说到底,不过“传承”二字。
心里这笔账算清了,手上便不含糊。
他目光一扫,避开那三只正在悠哉踱步的宝贝疙瘩。
信手一招,气劲涌出,一只正在埋头刨食的肥鸡便身不由己地飞入他掌中。
那鸡扑棱了两下,便被一股巧劲拿捏得老老实实。
今晚这顿庆功宴,合该有它。
第149章 择优育灵,洛阳来信
日子便这般不咸不淡地流着,檐下光影一寸寸挪移,长了又短,院里青草一茬茬生发,绿了又黄。
白云苍狗,不觉又是一年有余。
姜钦与姜锦这对龙凤兄妹,也都满了六岁。
在姜曦日复一日、半哄半吓的“循循善诱”之下,终究没能逃出姑姑的大手,乖乖入了古今帮。
成了这一届新弟子里,最扎眼的那对“标杆”。
而今的两界村,也早非当初那个地薄人稀的小所在了。
地盘往外扩了一圈不止,屋舍鳞次,街巷新修,人丁也跟着水涨船高。
今年春里新入帮、进学堂的娃娃,乌压压站成一排,比当年姜明还在蒙学里摇头晃脑时,人数足足翻了个番。
人声鼎沸,书声琅琅,倒也真有了几分热闹新世的模样。
这日天光正好,不燥不冷,连风都是温吞的,拂过檐角,只把半面竹帘吹得微微扬起。
姜义照旧躺在院中那把竹制靠椅上。
椅面早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人一躺上去,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松泛劲儿。
他手里捧着一卷《洞玄微旨》,眼帘半阖,看似在瞧那字里乾坤,实则神思四下游弋。
如今不必再盯着两个小崽子练拳写字,却也未曾清闲下来。
这双眼,自然也不只用来看经。
譬如眼前这方不大的院子,如今俨然成了一座热闹非凡的“小校场”。
主角并非青壮军士,也无刀枪剑戟,而是一群毛色各异的灵鸡。
第四代灵鸡自孵出时,便自发分成了三拨。
一拨赤羽如火,昂首阔步,气势最盛;
一拨金翎耀目,站姿笔挺,活像穿了身鸡中仪仗;
还有一拨青羽如玉,行止最静,眼神却最是锐利。
三拨鸡各自成团,泾渭分明,竟颇有几分军中营伍的章法。
领头的,自然是那三只早通了灵性的“鸡祖宗”。
赤羽老祖身量最高,羽色艳若晚霞,此刻正一爪钉在木桩顶上,仰脖引吭,其声清越,几乎要将屋脊上的瓦当震下几片尘来。
它身后那群赤羽小鸡,便绕着桩子正步穿行,节奏分明,队形严整,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一支鸡中方阵。
金羽老祖则稳踞晒谷台边,脖颈不动,一双鸡眼却滴溜溜转个不停。
它性子最傲,从不亲自下场,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哪个小辈走了神,它尾羽一晃,尖喙便如电光石火般啄将过去,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青羽老祖最是沉静,性情恍若山中老修。
它领着一帮青羽小辈,围成一圈,互相啄击。
说是互啄,实则步法进退皆有章法,更像是在演练某种攻防阵术,一时间鸡影交错,羽毛翻飞,倒也似模似样。
乍一看,这满院子鸡仗鸡势、扭脖啄喙,实在滑稽得紧。
可若细瞧,那些四代灵鸡,无不伸长脖子,鼓着眼,气沉鸡腹,将一身本事都抖了出来,不敢有半分懈怠。
只因姜家如今养鸡,也立下了新规矩。
说得雅致些,是“择优育灵”。
说得实在点,便是末位淘汰。
每逢姜家人生辰,或是逢年过节。
三拨鸡群中,操练得最是散漫、最不成器的那一拨,便有一只要从这方院子里,悄无声息地“除名”。
这些灵鸡虽未悟透“生死”这等玄门大事。
却也朴素地知晓,那般寂然无声的消失,绝非什么好兆头。
更何况,那三位老祖宗的眼神,可比姜义手里的竹枝要狠厉得多。
是以到了操练时,个个斗志昂扬,眼神贼亮,仿佛一脚踏错,便要身陷汤锅,魂归离恨。
姜义懒懒抬眼,从书卷上沿往院中扫了一圈。
只见鸡影翻飞,尘土四起。
心中不禁暗道,这效果倒也斐然。
这群小东西,为了不被“除名”,为了在老祖宗面前露脸,为了能多分到那掺了药渣的精饲料,简直是杀红了眼。
连那平日最怯水的赤翎鸡,今早都自个儿跳进水盆里扑腾了半天,只为让羽毛看着更精神些,免得被一眼相中,当了那“垫底的”。
鸡之道,亦有其存亡之道。
姜义正看得入神,眼角余光忽地瞥见那只金羽老祖,不知何时已悄然踱到他躺椅边。
这扁毛畜生歪着脑袋,一双豆大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竟定定盯着他手中那卷道经,神情里,竟隐隐透出几分……好奇?
姜义眼皮一跳,心中微动。
也不说话,只将书卷往它面前递了递。
那金鸡却不躲,反而稳稳站定,伸长脖颈,用那尖硬的喙,在书页一角轻轻啄了一下。
力道极轻,像是在探路,又像是在“请教”。
姜义挑了挑眉,唇角浮出几分笑意,心头那点闲趣顿时泛了漾。
看样子,这养鸡的门道,还能再往深里挖一挖。
往后不单练筋骨、磨性子,说不得,连“开灵启智”这条路,也能一并给它们安排上了。
他慢吞吞地翻过一页,将那一啄记在心里,复又躺回椅中,目光悠悠落向院中。
阳光下,赤、黄、青三色鸡羽翻飞闪烁,尘土飞扬,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