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逸喉咙滚了几下,像是有块烙铁卡在嗓子眼,终于低声道:
“亲家……出事了。”
柳秀莲手中茶盘微微一颤,瓷盏与托盘叮地轻响一声。
姜义神情未变,抬眼望着他,没出声,也没催,只是眼底那道光,沉得让人心里发凉。
李云逸避开了他的目光,嗓音沙哑,断断续续:
“……反攻羌地,本是顺风顺水。可半月前,大军……中了埋伏。”
他顿了顿,眼神垂落,看向脚边那块磨得发亮的旧砖地,似要从那砖缝里挖出话来。
“是烧当部的人……拿自家嫡支子弟做饵,又不知从何处请了几位匈奴好手,出手狠辣,专程……奔着亮儿去的。”
“亮儿他……”柳秀莲的声音已带了点哭腔,尾音发颤。
李云逸闭了闭眼,像是下一句话得从心头剜出来似的,字字艰难:
“他凭着一腔血勇,还有那根棍子,硬生生杀出条血路,将消息带了出来,破了敌人的算计。”
柳秀莲刚提着的一口气稍稍松了些,还未喘匀,李云逸的声音又沉了下去,像是坠了块铅。
“只是……他自己,也伤得不轻。”
“听说……最后,是被一只黑羽的猎鹰,从死人堆里叼出来的。如今,人事不省,只吊着一口气。”
咣当一声。
是茶盘掉地的响动。
瓷盏碎了,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洇出一片深色的湿痕。
碎声在屋里炸开,震得人心头发紧。
姜义还坐在那里,腰脊笔直,纹丝未动。
只是那双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攥紧,指节根根发白,像是要将那身粗布衣裳,生生捏出水来。
过了好一会儿,姜义才抬起头。
他那一双眼,素来平静如古井,此刻却像蒙了尘,半点光也照不进去。
“亮儿现在……在何处?”
嗓子像是被风沙磨过,有些哑,但一个字一个字,却还稳得住。
李云逸的头垂得更低了,仿佛那话语有千斤重,压得他抬不起头。
“人,昨日才送到凉州府。”
他语调低得几不可闻:“伤得极重还在其次,身上……还中了一种阴损的怪毒,闻所未闻。”
第152章 姜明出山
那“毒”字一出口,柳秀莲瘫软的身子便是一震。
像是被根无形的线,从那失魂落魄的境地里狠狠拽了一把。
可李云逸却像没看见,只低着头,声音干哑,仿佛嗓子里藏着砂砾:
“凉州城里,能请的郎中都请了,挨个看过……皆是摇头。”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气里,那口气沉重得很,像压了半生的无力与疲惫。
“如今……也只得连夜送去洛阳,赌一赌那边的御医方士,还有法子。”
柳秀莲听着,身子缓缓挺直了一些。
她一双手死死拽着衣角,指节发白,那姿态仿佛要把自己从空里拽回来。
嘴里开始细细碎碎地念叨:“没事的……定会没事的……”
“洛阳……洛阳有御医,文雅也在,她自小读医书……她会有法子……”
她一口一句,没头没尾,像是要把这满屋死气挤出去,又像是在拼命哄自己醒来。
“亮儿那孩子命硬……小时候从墙头摔下来,也不过蹭破点皮……这回也一样,定能熬过去……”
只是话说得越多,声音便越飘,尾音像风中纸灯,一点点往下垂。
她眼睛望着屋角,目光却空得很,仿佛整个人都悬在半空,只剩一层勉强撑起的皮囊。
屋里没人接话。
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连她自己都不信。
屋里静得瘆人,连檐下的风吹过窗棂,都像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
李云逸站着,目光落在那对老夫妻身上。
一个瘫坐在地,泪早流干了,脸上只剩一层麻木的皮,像魂被抽了去;
一个直挺挺立着,连眼皮都不动一下,仿佛石头凿成。
他胸口堵得慌,那股子闷气转来转去,像困兽乱撞,越绕越紧。
终是压不住了。
霍地起身,衣摆带出一阵风,拱手时,话已带了些止不住的焦躁:
“亲家,事不宜迟。我得立刻去追那车队,亮儿那头,总得有人守着。你,可要与我同行?”
这话一出口,像针扎破了屋里的死气。
柳秀莲的眼神一滞,那点原本涣散的光忽然聚了回来,死死盯着她男人。
可姜义仿佛没听见。
他只是缓缓俯身,步子沉而稳,像是怕惊了这满屋的死寂。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扶住柳秀莲,将她搀起,按在椅子上坐稳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向李云逸。
语气不重,却低得像怕惊了梁上的尘埃:
“那毒……是个什么模样?”
李云逸一怔,旋即答得又快又急。
将那怪毒如何发作、如何难解,前因后果,一桩桩一件件,倒豆子似的倾了出来。
姜义听着,神色不动,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只是指节微动,偶尔颔首,像在心里一笔笔地算着,也一笔笔地记着。
直到李云逸说完了,他才抬头,那目光淡淡的,仿佛秋水一潭,不起波澜。
他摇了摇头,道了句:
“亲家先行一步罢。”
说着,又慢悠悠添了一句:
“老大还在山上。这等事,总得先知会一声,听他怎个章程。”
这一来,李云逸眼神不由一凝。
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他竟还沉得住气?
但再看那张脸,沉静过头了,竟像山。不是静,而是稳。
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这终归是姜家的事,他一个外人,不好多嘴。
况且……他这亲家,也不是个寻常庄稼汉。
真要撒开脚力跑起来,自个儿那匹马兴许还真撵不上他这副老骨头。
念及此处,李云逸也不再耽搁,双手一拱,话干脆利落:
“如此,云逸便不搅扰了。亲家,告辞。”
说罢,披风一拂,转身便走。步子急,带起堂中一股风。
人甫出院门,便听几声短促吩咐,接着便是鞭响、马嘶、车轮辘辘碾石之声,卷起一路尘烟。
屋里又静了下来。
柳秀莲仍坐在椅上,像是魂落在了别处,一时还没寻回来。
眼泪悄没声地滚落,一颗颗砸在衣襟上,打湿了,却不响。
只是那双肩头,时不时地轻轻颤上一下,像风里挂着的旧布帘,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拂了一拂。
姜义走过去,伸手在她肩头搭了一下。
没出声。
那手掌粗糙沉实,搁了一息,便又悄悄收了回去。
他转身进了里屋。
不多时,提了个半旧的行囊出来,放在桌上。
行囊里,是几件浆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一包干面饼,还有一只药囊,用旧布头仔细裹着。
他不紧不慢地收拾起屋里屋外,扫了地上的碎瓷,揩了湿漉的水渍。
仿佛不是在为什么大事做准备,只是把一日三餐之外的杂活,又周到地做了一遍。
待收拾停当,他搬了张小马扎,搁在院门口,坐下了。
腰杆挺得笔直,目光落在后山那条蜿蜒的小径上,像钉在那里了一般,再没动。
他就那么坐着,看着。
从日头偏西,一直看到星子颗颗亮起,铺满夜空。
山里的夜,凉得快,风一钻过山坳,便带了些草木的湿寒,丝丝缕缕,往人骨缝里渗。
院里没点灯,只有堂屋桌上一盏油灯,光如豆,晕子浅浅,也就照亮脚下一方地。
那灯芯“毕剥”一跳,像是也有些撑不住这沉沉夜色。
柳秀莲不知何时回了屋。
里头黑着,没半点声息,像是哭累了,也或许,是眼泪早就流干了。
姜义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夜色已深,他的影子也跟着淡了下去,慢慢与院角那棵老槐的暗影融在一处,风拂过去,也吹不动分毫。
直到后山小径尽头,晃晃悠悠走下个身影来。
月光一点点移过枝头,勾出那张脸来,是姜明。
“爹,怎的还没歇?”
他走近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寻常日子的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