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长安城中,可瞧见有一条大市街?大市街上,是否有一座土地庙?”
姜亮的虚影微一凝,意念中自是泛起了几分疑惑。
自家老爹半辈子未出过陇山县,如何知晓千里之外长安城中的情形?
更不知为何,偏偏有此一问。
只是疑归疑,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应道:
“爹说得不错。长安城中,确有这么一条街。街上也确有一座小庙,那庙中的土地,前些时日还随其余土地阴神,一齐来拜会过孩儿。”
他乃是天子敕封的正神,在长安城隍庙中,也算排得上座次的人物。
治下那些个阴神土地,前来谒见新官,本就是应有之义。
姜义听他确认,这才暗暗点了点头。
这些年,随着修行读书,他这神魂愈发明旺。
思绪通明敏捷不说,就连那些随着年头渐渐模糊的前世记忆,也一点一点地,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并未过多解释,只是望着那块牌位,沉声说道:
“你记着,务必要与那大市街的土地,好生打些交道。”
姜亮面上疑惑更甚,姜义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顿了一顿,又似不经意地问:
“你们这些正神,可还能兼着别的差事?譬如山神、土地之流。”
姜亮笑道:“自是可以。许多同僚除了敕封的神位,也兼着自家乡的社神。更别说那些在各处都有庙宇供奉的大尊,只要立了神像牌位,便可如孩儿这般,神魂感念,应念而达。”
姜义听了,声音更沉了几分,那双眸子也变得幽深起来。
“既如此……那你与他交好之余,也可适当筹谋……若有机会的话,便取而代之。”
此话一出,祠堂里的气息,像是被扼了一瞬。
他又似觉不妥,忙补上一句:“当然,这些都得在情分打牢的前提下,切不可用强。”
说着略一沉吟,像是斟酌着辞句,慢慢道:
“譬如……你改日寻个由头,提携他一回,看他愿不愿挪动。”
“若愿动,便顺水推舟,你也好接手那座小庙。若不愿,就依着眼下,维持个和气的交情。”
在自家老爹面前,姜亮一向没什么脾气。
如今虽隔了阴阳,成了神祇,那份规矩却像是刻进了魂骨里,半分不曾改易。
他虽不明所以,却也未曾多问,只在那片虚影里,轻轻一颔首,算是应下了。
姜义见他应得爽快,脸上那几分肃然也缓了缓,像是随口闲聊般,问道:
“城隍庙那边,事还忙得过来?平日里,哪些时辰能得些空闲?”
那虚影微微躬身:“孩儿如今为感应司都司,手下有鬼差一队。琐事多是他们打理,大半时候,也只是分派些差事,查验个结果,时辰皆由孩儿敲定。若说抽空,倒也不难。”
“哦?”
姜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话锋一转,却带了些不着痕迹的温存:
“许久没见钦儿、锦儿那两个娃儿,该是想了吧?”
那道虚影本就飘忽,听闻此言,竟又黯淡了几分。
对那两个娃儿,他确是亏欠了些。
莫说尽人父之责,这些年,连面都难得见上几回。
姜义望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却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淡笑,似是早料到他会如此。
“好了,”他慢悠悠地开了口,“日后,日日都能见了。”
说罢,便将早已盘算好的章程,不紧不慢地道了出来:
“以后,我姜家讲经听学的地儿,就挪到这祠堂里头来。”
“你每日天一亮,准时回来。一来,陪陪你娘和娃儿;二来嘛……”
姜义拖长了音调,望着儿子的虚影,眼里藏着几分不容置喙的笑意:
“……也跟着多听听经,学学道理,对你凝聚神魂也有好处。”
姜亮那张自魂归故里便始终肃穆沉静的脸,此刻终于有些绷不住了,显出几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错愕。
似是未曾料到,自己人都死了,到头来,竟还是没能逃过读书这一桩事。
第157章 姜锋成亲,龙王亲家
姜义话锋轻轻一挪,便问起另一桩不甚相干的旧事。
“你可还晓得,大黑如今落到何处去了?”
姜亮的虚影微不可察地一滞,随即摇了摇头。
那本就飘忽的形影,又淡了几分,意念里带着些许茫然。
“孩儿不知。只记得沙场昏死前,恍惚听得一声鸡鸣,尔后人事全无,再醒转时,已是魂落幽冥。”
姜义闻言,眸光微动,却不看他,只盯着那从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徐徐道:
“军中战报上,倒是写得明白。若非那黑厮从死人堆里将你叼出来,一路驮回了军中,你那口气,怕是撑不到长安的。”
话音落下,姜亮的虚影微微一震。
他与那黑厮相处经年,是沙场上过命的交情,本就存着几分香火念想。
如今得了此言,心头更是百味翻涌,只觉欠下了一桩天大的人情,却连句谢,都寻不着主家去说。
姜义见他这模样,便知他是真不知情,也就不再多问。
那阵子他昏迷不醒,凉州羌乱已平,烧当部更是烟消云散。
大黑的用处,自然也就淡了。
烧当部没了,这世上,也没什么人能再忌惮威胁到它。
想到此处,姜义心里那点挂碍便散了。
只要它不做恶事,不坏了姜家的名声,便由得它去罢。
次日,姜家课堂重开,只是地儿挪到了新起的祠堂里。
姜明不在,讲经的便换成了姜义。
说起学问,自比不得大儿那般渊博。
可要教姜亮,再带上姜钦、姜锦两个毛孩子,却也绰绰有余。
于是这祠堂里,便有了番稀罕景致。
两个半大的娃儿正襟危坐,书声琅琅。
供案上一方黑漆牌位静立,牌位前那缕似有若无的青烟里,一道虚影也端坐其间,竟比谁都听得仔细。
一堂课毕,两个小的就被撵去了古今帮。
姜曦待这两个侄儿侄女,也像是换了一个人。
往日的温言软语全收起来,剩下的,只有一张冷俏的脸,和愈发严苛的拳脚章程。
稍有懈怠,昔日那个见他们磕着碰着都要心疼半天的温婉小姑,如今却柳眉一竖,冷冷撂下一句:
“练不好功,就一辈子别想见你们爹。”
这话可不是吓唬。
他们虽还不大懂什么叫神道香火,却也隐约明白了,要想见着爹爹,就得听话,就得争气。
于是练得格外卖力。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溜过去,似溪水绕过青石,无声,却自有脉络。
转眼大半年,姜钦、姜锦两条小胳膊小腿,早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不到九岁的年纪,已踏进那精满气足的门槛。
按着早先的想法,练到这一步,该是收拾包裹,往洛阳去寻爹娘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姜亮已不在洛阳。
他们那二哥姜锐,今年也才十四,正跟在那位护羌校尉麾下熬资历,眼下还顾不得。
于是姜义将两人留在村中,一边打磨筋骨,一边跟着研习《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好叫他们早日神魂明亮,在香火雾霭间,能真切瞧见自家爹爹的模样。
姜明的下落,却依旧杳如黄鹤,也不知跑去哪个山高水远的犄角旮旯里还人情。
这一日,祠堂课毕,众人正要散去,姜义刚起身,身后供案上忽然传来一道意念。
“爹,且留步。”
姜义回身望去,只见供案上的虚影,比半年前已凝实许多。
青烟间,已不是纯粹的虚无,隐隐泛着暗沉的土黄,似新泥初塑,有了几分人味。
那张脸,也渐成模样,五官清晰,甚至带着细微的神情。
这半年的香火供奉,终究是没有白费。
“何事?”姜义语气淡淡,随口一问。
姜亮的意念微微一暖,带了几分笑意:“锋儿昨日,给文雅去了封信。”
李文雅早在姜钦、姜锦回乡那年,便已精满气足。
临行前,也学了那门观想法。
如今七八年过去,每日修持,算是勉强摸到了神旺的门槛。
在洛阳府邸中,她也设了座家庙,香火不断,姜亮的意念自然通得过去。
如今他神魂寄于香火,长安、洛阳、两界村三处,不过一念之遥。
传句话,带个信,倒比往年那快马驿站还要方便快捷些。
姜义眉梢略动,并不插话,只等他往下说。
那道已厚重几分的虚影,在香火里微微一拂,意念便接了上来:
“锋儿信中说……想去西海求亲,问问家里可有什么见教。”
姜义闻言,微微一怔。
是了,自家这个大孙儿,眼看就要满了十七,按着此间的规矩,确是该操心亲事的年纪了。
只是这桩婚事一提起来,他也觉得有些棘手。
以姜家眼下的光景,要往西海龙宫去提亲,还真是有些……找不准门道。
家中如今最拿得出手的,便是眼前这个做了鬼神的儿子。
长安城感应司都司,听着倒不小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