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他瞧得分明,大儿身侧的箭囊,已是空空如也。
那一匣玄鳞铁木矢,拢共也就十几支。
方才被钦儿情急之下,已耗去了大半,只余这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也已离弦而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了箭的弓,终究只是一段弯木。
就在这一瞬间的死寂里,后方,一股子沉重如山的土腥气,混着一股蛮横的妖风,铺天盖地般压了过来。
脚下的大地,也开始传来细微而绵密的震颤。
已无需回头去看。
姜义便知,是那头大黑熊,到了。
棍梢一沉,人已退至妻女身侧。
三人成品字形站定,背心抵着背心,将各自的死角,都交给了最信得过的人。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血腥气,三人的眼神在半空中一碰,便都瞧见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一点藏不住的无奈与决绝。
姜义正待开口,想趁着那头黑熊精还未合围,领着一家人,往后山退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那片幻阴草地里,忽地传来一声轻叹。
这声叹,不轻不重,不高不低,却像是一滴水落入了静湖,在场所有人心头,都跟着荡开一圈涟漪。
那股子绷紧了的杀伐气,竟被这不咸不淡的一声叹息,给吹散了几分。
那头刚刚奔至场边的黑熊精,山也似的庞大身躯,竟硬生生刹住了脚步,一双铜铃也似的熊眼里,那股子暴戾与贪婪,被一种深沉的困惑与惊疑所取代。
姜义只觉身后,大儿身上那股子原本如江河般活跃澎湃的气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抹,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在他的神魂感知里,姜明那原本如日中天的气血,瞬间便成了一口枯井,一块顽石,一个彻彻底底、未曾修行过的寻常人。
而就是这么一个“寻常人”,此刻,正从那深草之中,缓缓升起。
他轻飘飘地,浮在了半空,朝着这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姜义自家也修行多年,自然瞧得出,这绝非什么轻功提纵之术。
大儿身上,瞧不见半分提气凝神的模样,那一袭青衫甚至连衣角都未曾鼓荡。
他就像是……在随意地闲庭信步,只是脚下踩着的,不是实地,而是虚空。
第163章 性命双全,远渡傲来
瞧见姜明不带半分烟火气,便那么立在半空。
姜义嗓子眼里那颗心,总算缓缓落了回腔子。
方才沉若千钧的铜箍棍,此刻握在手里,也像忽地轻了几分。
三头老妖先前凶焰滔天,如今俱都僵在原地。
牛妖忘了刨蹄,虎妖忘了咆哮。
至于那刚赶到的黑熊精,山也似的身躯里翻涌着一声闷吼,滚了一半,卡在胸腔里不上不下,把张熊脸憋得发紫。
这些可不是山野里不通灵性的粗怪。
能修到这般境界,还不惧驱邪铜箍,哪个不是得了些正传?哪个不知晓这天地深浅?
那般凌虚御空、闲庭信步的气度,已不止是道行高深所能言。
那是另一重境界,是它们这些在红尘里打滚的妖修,仰望都嫌脖子酸的所在。
方才金铁交鸣、血肉横飞的练武场,此刻竟静得能听见针落。
只余那虎妖脚下的血泥,在田埂豁口处不知疲倦地“咕嘟”翻着气泡。
这份死寂,终究还是被不远处一声狼妖的嘶吼划破。
姜明这才动了。
眼皮都未曾抬,只是往那处随手一拂袖,轻轻慢慢,倒像是驱一只夏夜里聒噪的蚊蝇。
数十丈外,那声嘶吼便戛然而止。
再无声息。
紧接着,“扑通、扑通、扑通”,三声闷响,整齐划一。
牛妖、虎妖、黑熊精齐齐收了神通,五体投地,伏在泥水里。
那头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虎妖,更是把硕大脑袋深深埋进腥臭的田埂里,半点气息也不敢漏。
没有反抗,连逃的念头都不敢生。
在这等存在面前,逃,不过是个笑话。
“跟我走吧。”
姜明淡淡开口,声调不咸不淡,听不出喜怒。
话音落下,他再不看那三头伏首的妖修,自顾自转身,仍旧那般不紧不慢,朝村外“走”去。
三头妖怪听得,犹如蒙赦,慌里慌张从泥里爬起,满身污秽顾不得拂去,只老实巴交地跟在他身后。
瞧着倒像是三头牲口,被主人牵着,乖乖回栏。
一人三妖,就这般离了练武场。
路上,但凡遇上还在与人厮杀的妖物,姜明也未曾斜睨一眼。
可他脚步一落,身畔便有狼妖、狐精,身子骤然一僵,悄无声息断作两截,污血脏腑溅了一地。
整个过程,他连指尖都未曾动过半分。
村道上,浴血苦战的古今帮帮众,和蜷在断壁残垣间瑟瑟发抖的村民,全都瞧见了。
厮杀声渐渐停下。
刀忘了挥,脚忘了躲,连恐惧也一并忘了。
他们只是怔怔看着那人影。
领着三头凶名赫赫的老妖,像是巡视自家田亩般,从村中缓缓行过。
月光与水光,一同落在他那袭青衫上,仿佛为其披了层清辉。
若不是人人认得,那便是自家帮主,那位素日里温和斯文的姜家大郎。
只怕这满村的活人,早该齐齐跪下,口称一声“仙人下凡”。
姜曦原本见大哥神威如山,心底尚燃着几分激动。
可转瞬间,却见他竟领着那三头妖怪离去,毫无斩妖除魔的意思。
她眼中方才被点亮的光,还未烧旺,便被这幕生生浇得半凉。
神色凝在脸上,先是怔住,继而迷惑,最后只余一股火气,在胸口横冲直撞。
村中血腥未散,耳边不必听哭声,光是几具横陈的尸首,便足见今夜死伤。
尤其古今帮的弟兄们,为了护着乡邻,拼命死战,倒了一地。
古今帮虽是姜明开创,可十数年前他便撒手不管。
如今撑起门户的,多是她这个副帮主一点点从泥腿里带出来的汉子姑娘。
哪一个名字她喊不出?哪一家的家属孩子她没见过?
姜曦银牙一咬,心头火烈,身子已要腾起,去找那位愈发高深、也愈发陌生的兄长,问个明白。
才动了半寸,腕上忽被一只温厚的手,轻轻按住。
“爹?”
姜曦扭过头,眼底的火几乎要溢出来。
姜义却并未看她,一双饱经风霜的眸子,只是静静追着大儿那道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不见悲喜。
他并不晓得大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只是就如先前,那三妖占尽上风,却未曾取刘家庄主性命,这般留手,已透着几分意味。
修仙问道的世界,也并非只有打打杀杀。
他收回目光,对上女儿几乎燃烧的双眼,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言语,可那份决然,已比千言更重。
姜曦胸口剧烈起伏,终究将那声“为什么”咽了下去。
自小敬畏父亲,她明白,这样的神情,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她只得转过脸,不再望那道背影,而是落眼在地上血泊里的身影。
有呻吟的,有无法再呻吟的。
“还愣着做什么!”她声音带着沙哑,朝呆立的帮众喝去,“救人!把死了的弟兄,好生收敛!”
话落,她当先俯身,去扶一个胸口开了大口子的汉子。
只是那一低身,肩背间透出几分僵硬。
姜明一路行去,脚步不急不缓,仿佛只是闲庭散步。
只是他背后,却零零落落多了几具尸首。
那些原本侥幸未死的山精野怪,一个个悄无声息倒了下去,干脆利落,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留下。
偶尔,他也会在某个重伤的帮众身旁停顿半瞬,指尖轻弹,一缕气息没入胸膛,便吊住了那口将散未散的阳气。
手到即止,话也不多。
于是他走得更像个清道夫,把村中最后的污浊一点点拂去。
青衫在前,三头老妖垂首跟随,战战兢兢,宛若夜行的犬羊。
不多时,那几道身影便消失在村道尽头,没入比夜色更沉的山林。
直到背影再看不见,两界村里才有了些声音。
呻吟的,哭泣的,渐渐放大,像被压了许久的气息终于透出口来。
喧声落尽,死寂重回,只余这一摊血淋淋的残局。
姜义收了阴阳铜箍棍,回身望去,只见那片幻阴草地已被踩得不成样子。
先前一直不见的金秀儿,不知何时现了身。
她一身利落劲装,此刻满是泥土露水,裤脚还挂着几缕草叶,模样倒像是从山里翻滚出来的。
此刻,她正半搀半抱着将要倾倒的姜钦。
那张平日里少见表情的俏脸,此时竟也微微蹙起了眉。
姜钦先前硬接了虎妖一爪,虽有鲛绡法衣卸去大半劲道,可余波震荡,却也不是他这点修为能安然消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