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义随手抓起一把新谷,掂在掌心,凑近嗅了嗅那股子燥暖的粮香,见没半点霉气,这才暗暗点头。
回村路上,途经灵素祠,他脚步一顿,抬腿走了进去。
祠里香火,比三年前更旺了几分。
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正扶着腰喃喃祈愿。
旁边一家子抱着新添的幼子,在神像前磕头还愿。
这几年风调雨顺,又得了姜老太爷那份“无私”的周济,新迁来的乡民早已安定下来,吃穿无忧。
日子一宽裕,添丁进口的也就多了。
这些娃娃自娘胎起,听的便是灵素娘娘、降魔金刚、药师灵女的故事,天生就是这祠里最虔诚的香火。
姜义立在香雾里,静静看了半晌,方才转身归家。
姜家院里院外,模样与往昔差不多,只是灵树药材长得更繁茂了些。
唯有那缕萦绕不散的灵气,却早已停了步,似乎再蹭不出多少进益。
当年说好,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五年便回的长子姜明,到如今杳无音信。
也不知那东胜神洲,是否真就隔着万水千山。
日子久了,那份安稳的茶汤里,终究也渗出了几分苦涩的滋味。
唯独大儿媳金秀儿,依旧每日纺纱织布,洒扫庭除。
眉眼间一派笃定,仿佛自家男人不过是去了趟远集,迟早是要回来的。
姜义在屋里屋外踱了一圈,果不其然,又不见姜钧的影子。
这小子,自去年起,便学了他爹当年的模样,日日往后山钻,非要等到月上中天,才肯带一身露水回来。
他在山里鼓捣些什么,姜义不晓得。
只晓得这个孙儿,因着母亲怀胎时修为不足,资质其实算不得顶尖。
可无论读书明理,还是打熬筋骨,进境都快得惊人。
连那两个天资更高的堂兄姐,在相仿年岁时,也远不及他这般。
待到晚饭时分,灯火昏黄,几碟热气翻腾的菜肴端上桌来。
姜义举筷未动,目光只是在饭桌上缓缓扫过,眼神深处,压着些不肯轻易浮上来的东西。
除了姜钧,今日,依旧不见闺女的身影。
屋后那座树屋,木门紧掩,已有三年有余。
曦儿一头扎进去,便杳无声息。
那道神明的门槛,却硬生生没肯为她松开半分。
当初的意气满怀,怕是早已被这日复一日的枯坐,磨成了焦灼。
他这个做爹的,也不知有多久,没与闺女正经说过几句话了。
柳秀莲端着一盘新炒的青菜从厨房出来,手上还带着锅里的热气。
视线一落在桌上那张空着的椅子上,灶火带来的几分暖意,便也跟着收了回去。
眉眼里只余下与自家老头子相差无几的沉闷。
“曦儿这般下去……怕不是个法子。”
她放下筷子,忍不住轻声道,眼神里满是牵挂,终究还是望向了丈夫,
“要不,托人打听打听?无论鹤鸣山,还是西海,总该能找着个门路。”
姜义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嚼着,没立时言语。
他心里何尝不急?
只是修行一道,最忌外人插手。
一门法门,一道关隘,各有各的过法,旁人怎能随便伸手去拨弄。
这时,一直埋头吃饭的金秀儿,忽而抬了抬眼。
声音不高,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桌上人听:
“我记得人说过,要想修成那份神明通透,光靠自个儿明理苦悟,未必就够。那临门一脚,还需得有充足的灵气催逼……以灵明神,兴许才有机会一举功成。”
姜义的筷子在半空顿住,目光落在这个大儿媳身上,神色间有些明暗不定。
这媳妇入道甚晚,资质寻常,修为不见得比得上几个小辈。
可她来历古怪,三言两语里,常带几分不似凡俗的意味,偏又与后山渊源颇深。
若说她真知晓些旁人不知的秘辛,倒也算不得稀奇。
细想来,大儿当年,应当也是在后山那灵气最盛之处,才一举勘破关隘,入了那性命双全的境界。
只是,知晓归知晓,又能奈何?
家里这点灵气,早早就到了瓶颈。
那座树屋经年累月滋养,已是全宅灵气最浓郁之所。
曦儿困在其中都叩不开门槛,旁人又能使出什么法子来。
柳秀莲听了这话,眼神却像忽然亮了一亮,忙望向丈夫,声音里透着几分迫切:
“他爹……锋儿那边,可否让曦儿去鹤鸣山上住些时日?山上灵气终归充沛些。”
姜义沉默着,脸色却更重了几分。
若换在几年前,锋儿在山上风头正盛时,这话兴许还能开得了口。
可自那场疫病过后,锋儿在鹤鸣山上,渐渐也没了往日的光景。
虽还挂着个天师亲传的名头。
可听姜亮带回来的话,说是不知为何受了冷落,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此时再开口,只怕是徒添负累。
一桌人静默下来,堂屋里的气息也跟着凝滞。
金秀儿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许久,才抬眼,轻声道:
“爹,娘。”
她声音不大,却叫姜义夫妇都看了过去。
只见她迎着两人的目光,字句缓缓落下:
“孩他爹曾提过,咱家这一脉灵气,原是从后山那道清泉里溢出来的。”
话音刚落,姜义与柳秀莲的眼神便齐齐一凝。
金秀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接着道:
“既是如此……何不试着,将那股灵气,正经引到家里来?”
第169章 灵泉绕林,姜曦神明
金秀儿那句话,说得云淡风轻,落在姜义耳中,却不啻于平地起了一声惊雷。
他捏着竹筷的手,便那般悬在半空,半晌没能落下去。
这些年,他不是没对后山那脉清泉动过念想,可也仅仅是念想而已。
他比谁都清楚,那座后山瞧着寻常,里头的玄机却深得很。
当年,便是对其中最为捻熟的大儿姜明,也不过是小心翼翼引了一缕泉脉至山脚,再借灵树根须,汲取些许散逸出来的灵气,半寸不敢更近。
那几乎是自家道法的根。
轻易动根,是要出大事的。
可眼下,这个平日里不多言语的大儿媳。
却将这桩天大的隐秘,说得如同在院中多开一条浇菜的水渠般随意。
姜义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脸上,细细打量起来。
那张脸上,是一片坦然自若,瞧不见半分忐忑,也寻不到丝毫试探。
那双眼睛清清亮亮,似真不觉得这是何等要事。
一时之间,姜义也有些拿不准了。
她究竟是不懂其中关隘,初生牛犊不怕虎;
还是当真胸有成竹,有恃无恐?
念头在心底转了几遭,终究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此事……容我再思量一二。”
他收回目光,含糊了一句,便将话题岔了开去。
一顿饭,便在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里吃完了。
直到夜色深了,姜义却未如往常一般回房,而是独自披了件外衫,绕到外头的祠堂。
祠堂里,一豆灯火静静如常。
姜义熟门熟路地点了香烛,又从一旁取了两炷清香,在烛火上引燃了,随手插入香炉。
烟雾缭绕,香火摇曳。
不过片刻,那新添的烟气便在半空中打旋,聚而不散,一道身影在香火间缓缓现出。
正是姜亮那道已然凝实的阴神。
“爹,”一见父亲神色凝重,姜亮便收了笑意,开口问道,“可是出了要紧事?”
父子二人这三年来几乎日日晤面,自然省去了虚文。
姜义也不绕弯,当即将姜曦今时境况,与金秀儿饭桌上那番话,原原本本说了个透。
末了,目光落在儿子那渐显厚重的神魂上,低声问:
“你大嫂此言,你如何看?”
他心中有数,自打姜亮得了这份神位,能窥见几分这方天地的脉络,大儿便与他透过不少口风。
其中,不乏与后山相关的秘辛。
此中细节,恐怕他这个做父亲的,还不及小儿子知得清楚。
“你大哥,可曾与你提过什么?”
姜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此事……当真可行?”
香火摇曳间,姜亮沉吟了良久,方才开口:
“此事换了旁人,自然万难。可若是大嫂……或真有几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