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若是在中原为锐儿立庙塑像,锐儿须居主位,你为护法。此事,你可允否?”
姜义此行,大费周章,自然不止是为姜锐求些凡俗间的功勋。
若此事真能成了,这便是安定羌地、活人无数的天功大德。
未尝不可效仿昔年的姜亮,为姜锐也谋一份超脱轮回的机缘。
这其中的深意,大黑未必尽解,却也隐约猜得几分。
它只略一沉吟,便干脆点头:
“一言为定。”
至此,此事便算初步定了下来。
正事既妥,石室里那股凝滞的气息也松泛了些,氛围自是融洽了几分。
大黑重新唤回了乐师舞姬。
羌笛声再起,比先前少了几分苍凉,反倒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轻快。
它一边听曲,眼神偶尔掠过那些翻飞的彩袖,一边与姜义的虚影闲谈,问起的,却是些家常:
“家主,家中那些弟兄姐妹,如今都还安好?”
姜义闻言,神色微和,答得平实:
“都好着呢。得了我那调禽法的吐纳门径,如今也算正经踏上了修行路,每日在山间吐纳,一个个精神得很。”
大黑听着,愣了一愣,下意识问:
“调禽法?”
姜义也怔了下,反问:
“正是。我曾让锐儿转交一份与你,他没给?”
此话一出,大黑的神情登时变得有些古怪。
它默然片刻,从身侧的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纸张,铺在案上。
“锐儿公子……只交给了我这一份《万羽化凰决》。”
它指着卷首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语气里带着几分诚恳的困惑:
“只是晚辈愚钝,至今未窥门径。”
姜义一听,不禁摇头失笑,却也没当面点破自家儿孙那点小心思,只淡淡说道:
“也算不得错。这法门本就脱胎于调禽法,于你这一类的禽修,确是大有裨益。”
说到此处,他目光一转,看着大黑那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语气也郑重了几分:
“不过,此术虽好,却与调禽法相辅相成。修炼之后,必然受其根本法门克制。若修为浅些,甚至可能被施术者直接操纵心神。”
他神情坦然,将利害关系摆得明明白白,轻声道:
“学与不学,全在你自家定夺。”
姜义见它迟迟未修,还当它是早瞧出了其中的端倪。
日后既要长久合作,这等事,自然得先说透了才好。
大黑听罢,眼底果然闪过一瞬惊疑,只一瞬,便旋即化作了然的笑。
“似我这等以阴邪为根基的妖物,家主若真要动手,又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
言语间,它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姜锐背后那根静默无声的铜箍棍,神色已是明白,无须再说。
待那份试探的心思消散,它才讪讪地吐出真正的缘由:
“倒不是晚辈不愿学,只是……实在不识得这中原的字迹。”
姜义闻言,方才恍然。
大黑是避入羌地,续接了邪骨,方才彻底开了灵智。
既未受过正经的教化,又困守在这等最偏僻的羌人山寨之中,怕是连个识文断字的人都难寻。
如此得了上乘法门,却始终无从下手,也就不难想了。
想通此节,姜义不禁失笑。
“这倒是我疏忽了。”他道,“我对这法门也算有些心得。眼下这道分神还能撑些时辰,正好,可与你细说一二。”
大黑闻言,眸光骤亮,当即肃然躬身:“多谢家主!”
说罢,扫去案上的杯盘,挺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立于虚影之前,将一身神祇的威严都敛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晚辈的虔诚。
那模样,竟与当年在两界村院里听训的样子,几乎无二。
乐舞早散,石室重归清寂。
姜义在村里早练就些讲学功底,讲得从容,将那吐纳法门中艰涩的关窍,揉碎了,掰开了,说得浅显易懂。
大黑时而蹙眉,时而恍然,神情流转之间,竟颇似个私塾里用功的弟子。
功法讲罢,虚影的光华已然黯淡,显是到了强弩之末。
姜义却似犹嫌未尽,又顺口叮嘱了几句:
“你虽掌着几个部族,但根基终究不稳。若要日后图谋扩张,须记一事。”
他那虚幻的手指轻轻一点,仿佛点在一张无形的沙盘之上。
“莫让他们太过和睦,也莫让哪一支坐大。时时敲打,时时安抚,让他们彼此制衡,却又都离不开你这尊神祇。”
说的,不过是些书卷里翻旧了的陈年手眼,算不得多高深。
他自己也笑了笑,语气淡淡:
“这些手段,在中原的朝堂上,早就不够看了。可拿来应付这群只会牧羊拔刀的羌人,却还勉强够用得。”
第186章 再赴鹰愁,壶天妙用
两界村,姜家祠堂。
午后日头透过雕花窗棂,筛下一地斑驳,青石板上光影婆娑。
姜义手里捧着卷竹简,慢条斯理地与几个家中后辈讲着《道德》里的章句。
嗓音温和,不疾不徐。
只是今日讲到一半,眉眼间忽地漾开一抹淡淡的笑,淡得快要化了去,分明是心下正好。
一篇讲罢,后辈们齐齐躬身散去。
祠堂重又归于寂静。
姜义方才将竹简搁下,转过身,冲供桌上那尊小儿牌位轻轻一笑,语声爽朗:
“羌地那桩事,成了。”
牌位上,姜亮那缕神魂闻言,光华都忍不住亮了几分,轻轻一晃,喜意溢于言表。
姜义见了,笑意反而敛了几分,神色添了几分郑重。
“你遣一缕神念,去知会洛阳李家,让他们也该着手造势了。”
“孩儿晓得。”姜亮应得爽快,“我这就去老君山寻文雅。”
姜义却并不点头,只抬眼望着他,慢悠悠地问:
“你可知,这势,当如何造?”
姜亮似觉此问多余,不假思索便答:
“那还不容易?自然是宣扬锐儿安抚羌地、平靖边乱的功绩。”
姜义听罢,却只是轻轻摇头。
“此事,尚早。”
他淡淡道:“锐儿那边,联络朝廷、暗中扶持、操练兵马,桩桩件件,哪一桩不要水磨的工夫?”
“没个三五年,怕是连个苗头都见不着。眼下,何来的功绩可言?”
姜亮那道神魂愣了愣,神色里透出几分不解。
“那……眼下该造什么势?”
姜义这才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从容。
“不急着说咱们好,”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悠悠一点,像是在拨一张无形的棋盘,
“要先说他们,有多坏。”
“得叫天下人都晓得,羌人如何茹毛饮血,如何施展那等阴诡残暴的邪法,如何对我中原沃土虎视眈眈。”
“尤其是那些不幸落入他们手里的百姓,如今日子过得又是怎样凄惨。”
姜亮虽天资寻常,但日日在此听经论道,耳濡目染,这点关窍倒也一触即透。
他那神魂轻轻一晃,顿时换了副神情,恍然中带几分欢喜。
“是了!”他笑道,“若不先让世人知晓病有多沉重,又怎显得医者手段的高明?”
“若不让朝堂诸公、世人百姓觉得羌地已是心腹大患,又怎衬得平定此地的功德,何等惊天动地!”
说到这里,他又添了一句,声音里已有了谋划的意味:
“孩儿当年征战时,正认得不少同僚,还有天师道的诸位旧友,都曾亲眼见过羌地残忍。由他们去说,最是入情入理。”
姜义闻言,嘴角那抹笑意这才真切了几分,淡淡夸了句:“孺子可教。”
话锋一转,却似不经意般问道:
“先前让你探的道家合修之法,可寻到些门道?”
姜亮那道神魂光华微敛,应声道:
“回父亲,尚未寻得。这等法门,在道门中也算秘传,非嫡系不得轻传。天师道里或许有,却也不是能轻易拿与外人观瞧的。”
“嗯。”姜义只淡淡应了一声,点点头,“多留些心便是。”
说罢,便不再多言,负手踱出祠堂,回了自家院里。
他熟门熟路,绕过几进屋舍,径直往后头灵果林子去,挑了些姜钧那小子采剩下的熟透果子,随手收进壶天。
行至灵泉池畔,正好见一素雅身影盘膝而坐,氤氲灵气映衬下,那张面庞倒比往日更添几分静谧,正是柳秀莲。
姜义一见这光景,心下便知,又到闺女巡视山林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一旁树屋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姜曦自里翩然而出,见池边柳秀莲,步子一快,伸手将她稳稳搀起,送回了屋中。
做完这些,她才转身,朝林中姜义远远一点头,身影随即没入前山翠色之间。
姜义看着,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家中如今虽添了这眼灵池,灵气浓度远胜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