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嘴角那点笑意却是绷不住,仿佛早料到如此。
他转身回了铺里,步子看着慢条斯理。
姜义离得近,瞧得清楚,那老头子眼底,透着精明得很的光。
回到柜后,药刀便抄在手中,手起刀落,欻欻两声,干脆利落。
首乌的一头一尾,就这么被各削下了足有一成。
姜义在旁看着,只觉眼皮跟着跳了两下。
这刀下得,也忒狠了些。
药铺门敞着,门外那两个仆从,却半点异色都无。
刘家的规矩,素来是拣精的来用。
掐头去尾也好,切金剖玉也罢,只要药性到位,分量如何不打紧。
李郎中一边切药,一边嘴角带着点闲气儿。
手脚麻利得很,不过片刻,整株首乌便被拾掇清爽,按量称好,混入药方,又一并递了出去。
送走那两人,他这才拍拍手,悠然回身,斜睨了姜义一眼:
“你今儿个来,是瞧药,还是瞧人?”
姜义嘿嘿一笑,也不绕弯子,拱手道:
“曦哥儿快满一岁了,想着配点温补汤药,打打底子。”
李郎中点点头,语气闲闲的:
“温和点的,自也无妨。”
话才出口,眼光却落向柜台角。
盯着那一撮切剩的边角料瞧了片刻,忽又笑道:
“你今儿个,还真是来着了。”
他也不细说,只自顾自扯过一张草纸,动手将那些散落的药根碎渣拢做一堆。
嘴上不闲着,边捏边道:
“别看是些边边角角,归拢归拢也不差。”
“说是渣子,可都是从好料上切下来的,火性、药力可还正着呢。”
他手指拨了拨,像在玩什么宝贝,语气半真半假地道:
“这点玩意儿,换个人来,没个十两八两,我连看都不让看。”
说着眼珠一转,谈笑般抛下一句:
“今儿药钱人家都付了,你要是真想要……给个三两手工钱,这堆都归你。”
这话说得不急不缓,口气倒像真给了姜义天大的便宜。
姜义听着,自是心里有数。
自家那点家底,原是吃不起这等金贵药材的。
可再看那堆边料,切口新鲜,气味沉实,比起市面上卖的正经药,也不见得差多少。
这门道他是懂的,自然不作推辞,拱手一笑:
“那就多谢老哥仗义。”
一边谢过,一边又顺口添了几副家中常用的药浴方子。
李郎中将药渣子包好,又回头望了眼削剩下的两截何首乌。
一头一尾,像两块糙皮脑门子,各吊着一撮老长的须根,风一吹还微微晃着。
走了两步凑过去,弯腰揪了三根药须。
回柜前掂了掂,又瞧了眼药包里的分量。
低头想了想,还是挑出来一根,搁在旁边。
剩下两根须子剁得细细的,拢进药包里,嘴上还念念有词:
“不是我老李吝啬,是这药火重得狠,你家那小娃儿,用多了受不起。”
姜义在旁只听不言,手也不伸,只眼角瞟着那一根被放回去的药须,神情不动。
李郎中将药包包好,手里却还拎着那根落单的药须。
看了姜义一眼,似是想递过去,又觉着一根须子,实在寒碜,拿不出手。
略一思忖,索性转身又去案边,把那一头一尾上的十来根须子,一股脑全给揪了下来。
何首乌霎时只剩两个光溜溜的疤瘌头,立在那儿,像被狗啃过的大黑萝卜。
“这方子,可以反复煎。”
李郎中说着,又取了张草纸,将那一捧药须仔细包好,边包边叮嘱:
“头一锅煎完,把渣子滤净晒干,回头再添上一根须子,就又能熬一回。”
说到这儿顿了顿,忽又咧嘴笑道:
“至于煎过的药须子,扔了可惜,丢锅里炖只鸡,一根够一锅汤。”
“就是别给你家奶娃儿吃,小闺女喝口汤也就行了。”
姜义自头到尾,一句话没说,只在一旁站着。
瞧着李郎中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拉扯。
小老头这脾气,姜义不是头一日才晓得。
一来是要面子,嘴硬心软,最怕人笑他抠门儿;
二来嘛,也是这回着实捡了个大便宜,便是多剁两根药须,也不觉得心疼。
飞来的便宜财,给起来就是痛快,心里头一点也不咯应。
第22章 翻地深耕
姜义谢过了李郎中。
揣着找补回来的碎银,拎着一包金贵的“药渣边角”,回了自家小院。
依着嘱咐,寻了块干净纱布,将那一包药渣仔细裹了,缠得结实。
投进锅里,添了水,用文火慢慢熬起来。
这法子讲究个“温养”,不能一上来就把药劲榨干。
姜义守在灶前,眼瞧着汤色从清亮渐渐转作浅褐,便赶紧撤了火。
将那药包小心捞起来,挂在灶边通风处阴干。
等到药汤放凉了些,柳秀莲那边也收拾妥当,小心地抱着小姜曦进了灶房。
屋子里炭火微熏,汤香盈盈。
柳秀莲取了块新绢布,在药汤里轻轻浸了,又拧得半干。
一点点在小闺女身上擦拭,连脚丫子缝都不落下,仔细得很。
娃儿骨头还嫩,这等方子得温吞着来,先熏蒸擦拭几日,免得药性过猛,伤了底子。
小丫头浑身抹得棕黄,像是刚从糖稀罐子里捞出来。
可她倒也不嫌,精神得很,眼珠溜溜乱转,小手小脚扑腾得欢快。
一直折腾到月爬中天,才在她娘怀里哼哼唧唧地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迷迷糊糊睡去。
姜义一直守在榻边,生怕药性使错了劲儿,闹出幺蛾子。
见女儿睡得安稳,呼吸细匀,并无什么异样,这才轻轻地吁了口气。
心中暗自思忖,自家这闺女,的确不是寻常胚子,小小年纪,筋骨就硬朗得紧。
看来下回熬药,可以再加些药劲进去。
如此一想,心里不由得生出点自豪劲儿。
此后半月,姜义又照着那法子,连着熬了三回药汤,一次比一次熬得浓。
见闺女受得住药劲,脸色红润,精神头也好,活蹦乱跳的。
这才往那药包中,小心翼翼地添了根首乌须子。
不过下手仍是克制,汤水不敢熬太浓,只求个稳字当头。
药渣滤净,汤色浅褐,盛在木桶里,一股子热气腾腾往上冒。
小姜曦第一次真正浸身汤中,初时不大适应,手脚乱蹬,嘴里咿咿呀呀直嚷。
柳秀莲一边轻声哄着,一边用手托着她的小背,温温柔柔地抚着。
姜义则在旁边拿了个拨浪鼓,咚咚敲着。
唬她说这鼓里头住着药仙儿,乖乖泡完澡,夜里就能梦见神仙姐姐送糖吃。
小丫头果真信了,眼睛眨巴几下,竟也不闹了,窝在汤水里咕咚咕咚玩泡泡。
柳秀莲依旧守着女儿,细心地照看。
姜义则早把那根何首乌须子挑了出来,拣去老皮,切成三截,顺手扔进了灶上的锅里。
锅里早备好一只老母鸡,膘肥体壮,油黄的鸡皮紧实得很。
等到汤色熬得正好,那三截药须也炖得酥烂。
锅盖一揭,那股药香便呛得人眼皮直跳,和着鸡油味往屋子里钻。
光是那一根须子,就比先前用山参炖的,味道更冲、更烈。
姜家三口,一人分了一截。
药须入口,苦意隐隐,不烈,却滞在舌根,有股说不清的味儿。
嚼碎了咽下,便觉腹中涌上一股热潮,似春雷滚动。
轰轰一响,便朝四肢百骸散去,热得人耳根发红,眼眶都蒙了层薄雾。
姜明吃得快,鸡汤还没顾上喝完,已觉浑身燥热得难受,手心脚底都在冒汗。
也不多话,撂了碗,径自冲到院里扎桩去了。
姜义夫妻也吃得不慢,药汤在体内烧着,连碗筷也没顾得上收,径直回了卧房。
这一夜,姜家屋里屋外,皆是药香蒸腾,勤练桩功不歇。
第二日清早,天光才亮,姜义便醒了。
只觉身上透着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儿,连骨节都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