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人召云,或是气势汹汹,来得快,却颠簸如狂马;
或是厚重似山,稳是稳了,却不大好驱使。
哪及得他这般?
一团云来,温顺如羊,安稳如椅。
坐在上头,还能闲闲低望,瞧一瞧人间山水,倒也自有一番趣味。
这云头一起,脚下山川便似画卷般缓缓倒退。
日月不觉,行路却快了不知凡几。
才两三日功夫,那绵延如蛇的山脉,已远远现了影。
姜义依例先按下云头,落在鹰愁涧上空,与敖三太子寒暄几句。
说过旧话,方才不紧不慢踱步而下,往下游那座水神庙走去。
几年不见,那庙宇竟换了副模样。
粉墙朱漆,虽不是上等,却也鲜亮;
屋顶的碎瓦补得齐齐整整;
门前那两株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如今也抽出了嫩芽,平添几分生气。
庙祝替人渡河的名声,大约是传开了。
此地竟有了些人气。
三三两两的客商,零星几个行脚僧道,都在庙前候船。
先前那等怕涧水汹涌,或听过恶龙啖牛吞羊传说,宁愿绕上百里远路的过客,如今也晓得了这条近道。
人既来了,过了河,总不好空着手走开。
于是庙里香火渐盛,香油钱日日添补,久而久之,便不复当年姜义初见时的荒凉冷落。
只是可惜。
恶龙虽不再作祟,可那位三太子终究是戴罪之身,天罚缠身。
这涧水隔三差五便要汹涌暴走一回,谁也拿不准时候。
如此一来,这鹰愁涧虽占了东西要冲的地势,却始终难成一条稳妥的渡口。
无渡口,自无村落;无村落,自难成镇。
终归,还是少了几分天时地利。
姜义还未至庙前,便听得几名候船客商聚在一处,言笑声随风飘来。
“……这庙祝,可真有些能耐。”
“正是。这鹰愁涧的水,说翻就翻,也就他那条船,坐着才安稳。”
“人也好,前些日子,还救了个落水的货郎……”
姜义听在耳里,不觉唇角漾出几分笑。
他也不去惊扰旁人,只在庙外拣了块石头,拂了拂衣襟,静静坐下。
待得那船人影都渡上彼岸,水面重归寂静,姜钦才驾着空船归来。
姜义这才起身,脚尖一点,身形轻若落叶,飘飘然掠过数十丈水面,落在渡船之上。
船身微微一沉。
姜钦似有所觉,扭头一瞧,先是怔住,旋即眉眼间笑意如潮,声气里透着股子笃实的欢喜:
“阿爷,您来了。”
“嗯。”
姜义点点头,端详着眼前这孙子。
几年未见,人是黑了几分,身板也更见结实,眉宇间多了股被涧水磨出来的沉稳。
他笑道:“你倒是在这儿,干得风生水起。”
姜钦嘿嘿一笑,挠了挠脑袋,带着少年独有的腼腆:
“全仰仗阿爷教养得好。”
“行了,少来这些虚的。”姜义摆摆手,“今日先收工罢,带我回屋见见潮儿。”
岂料姜钦却笑着摇头。
“潮儿不在屋里,还在外头胡疯。”
说着撑起竹篙,船头轻轻一拨,“孙儿带您去寻他。”
小舟转头,又一次向着对岸悠悠驶去。
鹰愁涧的水,依旧汹涌,暗流翻卷。
姜钦手里一根长篙,或点或拨,那小船便似穿花的蝶儿,稳稳钻过浪尖。
也不知是修为使然,还是年年月月撑出来的熟络劲儿,船身竟无几分颠簸。
他撑着船,顺口道:
“潮儿在祠里呆不住,嫌闷。可这头又没几个同岁的娃儿陪着疯,他便常自个儿跑去涧对岸山里头玩耍。”
姜义闻言,抬眼望了望对岸。
山势嶙峋,林木森森,看着与此地一般荒凉,不见炊烟人家。
话未多说,船已轻轻一撞,靠上岸来。
姜钦麻利把缆绳一系,回首笑道:
“阿爷,您在船上歇歇,孙儿去把他寻来。”
“还是我去罢。”
姜义淡淡回了一句,话音方落,心神已悄然张开,如一张无形大网,将这片山冈尽数笼罩。
草木吐息,飞鸟惊栖,皆一一映入心湖。
不过顷刻,他已寻着了。
那层峦叠翠深处,有一道气息纯净炽烈,如初阳破晓,正是自家曾孙。
而在那缕气息旁,尚缀着几道妖类的气机,却也不浑不戾,清清净净。
姜义心头早已了然,身形一晃,便离了渡船。
几个起落,轻烟般落在山岗上。
循着气息寻去,不过片刻,便在一处山坳里瞧见了那小小的身影。
三岁大的娃儿,粉雕玉琢,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小布衫,正骑在一头磨盘大的黑熊背上,笑得眉眼弯弯。
以姜义此刻的神魂修为,远远一望,便能见他眉心间隐隐浮着一道淡金印记,若日轮初升,随情绪明灭,时或耀眼,时或暗淡。
其旁,还有一头灰毛苍狼,吐着舌头,尾巴摇得欢快;
另一边,一条白花大蛇盘在青石上,高昂着头,信子吞吐,竟无半分阴寒,反倒带着几分机灵。
这三头妖,气息俱不凡。
虽未至化形,却都开了灵智。
尤其那头黑熊,气势沉稳,根基深厚,怕是再积些年岁,便要摸到化形的门槛了。
眼下,却见一人三妖,相与得亲昵非常。
小小的姜潮一指,苍狼便直立而起,学人模样,转着圈子;
小嘴一努,白花蛇便扭身在地,划出几朵歪歪扭扭的花形;
那头黑熊更是伏下身子,任他骑坐,偶尔抖一抖,逗得孩子一阵清脆笑声,在山坳里久久回荡。
第204章 茫茫正途,天道至公
姜潮的笑声清脆,在山坳里兜了几个圈子,听得人心头一暖。
然而笑声未息,那头磨盘大的黑熊,却忽地微微一僵。
先前还带着几分憨态的抖动劲儿,霎时收束得干干净净。
铜铃般的熊眼里,原本的温顺尽数敛去,沉沉压下一抹幽光,缓缓一扫林间。
庞大的身子略一偏移,便不着痕迹地,将背上的孩童整个儿护在了身后。
这番转折,静得无声。
一旁正摇尾的苍狼,也陡然顿住,尾巴垂下,喉头滚出低低的呜咽,那声音不似示弱,更像是箭在弦上的警兆。
盘在青石上的白花大蛇,更是无声无息地滑落,蛇信吞吐的频率骤快,竖瞳森然,直直盯向姜义所在。
方才还和气的山坳,转眼间便多了股子精怪独有的冷意,仿佛山风都凉了几分。
忽听得一声低沉,却不粗鄙的嗓音缓缓响起:
“不知是哪位道友,自林中过路?”
那声音,正自那头大黑熊口中吐出。
那黑熊的目光,恰在此时,稳稳落在姜义身上。
只这一眼。
姜义背脊登时一凉,仿佛数九寒天里,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自天灵盖直灌到脚底心。
并无杀机,也无半点故意的威压。
只是随意间泄出的一缕气机,沉沉压下,便似千钧在肩,叫他四肢骨节都有些发僵。
逃不脱,也避不开。
电光火石间,姜义心头雪亮,是他先前轻看了。
此熊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
只是故意压住了体内的锋芒。
若论道行,早该脱去兽胎,化形人身,行走尘世。
可它却依旧维持着这副熊罴之姿。
姜义心念微转,目光随即落到那被熊背护住的小小身影上。
只见姜潮正扒着一撮浓厚熊毛,好奇探出脑袋来。
霎时,他心中便有几分明悟。
怕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这副毛茸茸、暖烘烘的皮囊,比起人形来,更能得那孩子亲近,也更能逗他开怀一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