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压低,带点意味深长:
“单论一身蛮力与道行,怕是你家那位西海的亲戚,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姜义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里停了一瞬。
心头那些模模糊糊的猜测,此刻却像被人轻轻点破,一下子清亮了。
若真是那位……
莫说敖烈,便是后山那位亲至,只怕也不敢轻言易胜。
姜义心思翻涌,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老桂并未察觉,只当他随口打探,自顾自说道:
“也不知那夯货从哪儿学来的这套处世门道儿,从不作祟,不害人。整日里不是帮这个山神夯实地脉,便是替那座庙宇添几分香火灵验。一门心思,就想往那条正途上挤。”
姜义抬手,将杯中残酒饮尽,又慢悠悠斟满,似是随口一问:
“似它们这般……真能踏上正途,成神作仙么?”
老桂闻言,只是笑笑。
他端起酒杯,与姜义虚虚一碰,自己先饮了,方才不紧不慢开口:
“天道至公,不问出身,不论跟脚。只要一心向善,愿积那份水磨功德,世间万物万灵,皆有登天的指望。”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顿,手中酒杯往桌上一磕,那点笑意里,忽生出几分说不清的味道。
“不过嘛……正途与正途,差得却是天上地下。”
他伸出筷子,点了点盘中花生米,像是暗暗点拨:
“似它们这般没跟脚的山野精怪,就算真撞上机缘,被哪方神仙瞧上了眼,得个差事……那去的,多半也是最没油水的位置,干的,是最苦最累的营生。”
说到这里,老桂嘿嘿一笑,笑声里透着几分看破世情的通达,也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自嘲:
“出十成的力,能落下一成的香火功德,便算上头的主官心善了。”
姜义听在耳里,心中却是一动。
他若有所思地,轻轻点了点头,端起酒杯,目光却落在了眼前这位亲家身上。
似这般说起来……
老桂如今在这鹰愁涧,看似清苦,干的却正是那种出一成力,便能得十成、百成机缘的差事。
第205章 姜潮归村,地龙翻身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已足够。
姜义不再追问,老桂也没多说。
二人只是将坛中残酒,就着几碟清淡小菜,一滴不剩分了个干净。
酒尽,夜也深。
宿于庙中客房,枕着鹰愁涧终年不息的水声,倒也安稳。
次日微光初露,涧中薄雾渐起。
辞别时也没多少言语,都是知根知底的亲家,客套反倒显得生分。
姜义只在庙前略一拱手,袖袍轻拂,云气自生。
他将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曾孙抱上云头,安顿在身前。
那小娃儿打了个哈欠,乖乖靠在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眯起眼去。
云头悠悠而起,庙宇渐小,山河在下,只余一片风声,送着这一老一小,归于天际。
身边带着个小人儿,归途终究不像来时那般可一气呵成。
怀里的小家伙初时睡得安稳,待日头渐高,暖意上身,便醒了过来,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精神得很。
一会儿指着底下那细得像带子一样的江河,咿咿呀呀地追问;
一会儿又伸手,要去揪天边漂过的一缕闲云,扑了个空,咯咯直笑。
姜义倒也不恼,只觉有趣。
索性将云头压得更低,飞得更缓,由着那小人儿指点江山。
行到酣处,便择一座山清水秀的峰顶,按落云头,歇歇脚。
娃儿在松软的草地上打两个滚,追一追被惊起的彩蝶;
姜义则寻块青石坐下,含笑看着,任时光悠悠。
正出神间,衣角忽被轻轻一扯。
“曾祖,饿了。”
奶声奶气的一句,将他从玄之又玄的思绪里,拽回了人间烟火。
姜义失笑,伸手自袖中摸出一块尚带温意的糕饼,递了过去。
日头正暖,山风和煦。
正当闲适,姜义眉头忽地一蹙。
并非脚下山石摇晃,而是一种更沉更闷的震动,自地脉深处传来。
那震感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像是一场错觉。
然而,天地间的灵气随之一荡,暗暗乱了几分。
草地上的姜潮却全然不觉,只觉脚下猛地一虚,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眨着眼,看看天,又看看地,似乎纳闷好端端的草地怎地也会动。
姜义却已霍然起身,方才那点闲散意绪,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眺望两界村的方向,神色间添了几分凝重。
寻常地龙翻身,断无此等力道,亦不会惊扰灵气。
他不再迟疑,沉声唤道:“潮儿,过来。”
小娃虽不明就里,却也瞧出曾祖神色有异,立刻乖乖小跑过来,被一把抱起。
“曾祖?”
“快些回家。”
只寥寥一句,姜义袖袍一拂,云气聚得比来时快了几分。
他将曾孙安置怀前,心念一动,脚下祥云顿失悠悠之态,猛然拔高,化作一道白虹,疾掠而去。
两岸山河,只在余光里化作飞退的墨线,耳畔风声呼啸,急得如刀。
饶是姜义护体真元周全,怀里的小娃仍被吹得睁不开眼,只能将小脸紧紧埋在他怀中。
这一程,姜义的心神,也如脚下流云,半刻不得停。
幸而,当那熟悉的村落轮廓终于自天际浮现时,他心头悬石方才缓缓落下。
远望去,村中炊烟袅袅,与往昔无殊。
田垄里有农人劳作,村口大槐下,亦有人说笑聚坐,一派安宁。
姜义这才真正松了口气,散去急切,将云头缓缓按落,停在村外土路上。
“好了,到家了。”
姜义声音放缓,掌心在怀里小家伙背上轻轻一拍。
姜潮才探出个脑袋,揉揉惺忪的眼。
待看清眼前景致,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登时一亮。
在鹰愁涧那等荒凉去处,入眼不是山就是水,哪曾见过这般热闹的人间气象?
村道旁,几只老母鸡领着一串毛茸茸的小鸡崽,正低头刨食;
篱笆墙上,新开的牵牛花攀得密密,花瓣还带着清晨未散的露水;
远处孩童的嘻笑声、犬吠声,伴着炊烟里飘出的饭香,杂然入耳。
这一切,于姜潮而言,都是稀罕。
他挣扎着要下地,被曾祖牵着小手,一步三回头,哪儿都想看。
一会儿瞧那摇尾的大黄狗,一会儿又去盯着墙角晒太阳的懒猫,两条小短腿迈得踉踉跄跄,偏又走不快。
姜义也不催,只放慢脚步,由着他看。
“姜老,您回来啦?”
道旁有个扛锄的村民,远远看见他,停下脚,恭恭敬敬地打了声招呼。
“嗯,回来了。”姜义含笑点头,似随口般问,“这几日村里可安稳?”
那汉子挠挠头,憨笑道:
“安稳安稳,都好着呢。就是前几日地龙翻了个身,晃得狠,把几家屋顶的瓦片震落了几块,别的没啥。”
“地龙翻身?”姜义心头一动,面上却不见异色,只淡淡问:“可曾伤人?”
“哪能呢!”王三哥摆手,语气里透着几分理所当然的笃定,“咱们两界村有灵素娘娘、老君爷庇佑着,这点小折腾,伤不着人。姜老放心,村里一切安好。”
姜义“嗯”了一声,不再多问,只牵着眼神到处乱飘、好奇得快溢出来的小曾孙,缓缓朝自家院落行去。
行不多远,拐过一道青石板铺的弯,便听得“嘿”“哈”的呼喝声,奶声奶气,却极认真。
姜潮的小脑袋探了出来。
只见村西那片空地上,也就是古今帮如今的练武场,刘庄主正领着七八个娃儿操练。
一身短打劲装,双手负后,神色不怒自威,目光如炬,在那一排高矮不齐的小不点间扫来扫去。
那几个娃儿,都是他这两年从村里挑出来的苗子。
大些的也才五六岁,小的瞧着,和姜潮差不离。
一声令下,七八个小家伙齐齐扎下马步。
有的板着脸,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小拳攥得死紧;
有的早东倒西歪,小身子摇来晃去,似风里芦苇,还自个儿嘀嘀咕咕;
更有那淘气的,趁刘庄主转身时,偷偷伸指去戳前排的屁股,惹来一个无声的白眼。
姜潮小小的身子,不由自主顿住。
他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看着场中。
鹰愁涧虽山水辽阔,却终是清冷,他哪曾见过这般多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人儿?
更别说他们一齐做着些怪模怪样却又整齐的动作,还齐声吆喝,煞是有趣。
这一切,于他,比那会说话的黑熊、会摇尾的苍狼,还要新鲜百倍。
牵着曾祖的那只小手,竟不自觉攥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