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声渐低,像怕惊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不敢直言的敬意:
“可也有传言……”
“在兜率宫一脉中,他的地位,或仅在那位太上道祖之下。”
姜义闻言,只微微颔首,便不再多问。
那天上的门户纷争,于他而言,早与己无干。
他侧身对姜亮道了声“稍候”,便拂袖出了祠堂。
晨光正淡,露气未消,远处鸡鸣声断断续续。
约莫一刻多钟,姜义才又返身而回。
手中提着四五只杂羽灵鸡,羽色鲜亮,气机内敛,显是精心挑选的上品。
另一只手,还拎着个布包,里头是几株灵果药材,根茎饱满,灵气隐隐。
将这些物事一并递给姜亮,方才语气如常道:
“将这些带去给锐儿。让他将这几只灵鸡炖了,取那最浓的汤头,也分给涵儿、济儿补补。”
姜济如今已快一岁半。
虽因姜锐在外办差,尚未回过村里,但姜义对这曾孙,却也未曾怠慢过。
姜亮接过那一包东西,魂影微颤,连声道:
“爹,家里如今也不少丁口,您自己也该多留些。这等灵物,可是有钱都难求的。”
姜义见他这模样,只随手一摆,神色淡然:
“无妨,如今家中,不缺这个。”
姜亮一怔,神情间似还有几分不解。
姜义唇角略带笑意,随口而谈:
“锦儿她们炼的血禽丹,你也晓得。”
“这丹药人若直接服食,药力大打折扣,且燥得很,损身不补。”
他抬手指了指案上的灵鸡,语气慢了几分:
“但村里人发现,若先喂与灵禽,由那副禽身去化解药性。待血肉温润,再取来炖汤食肉……那药力,反倒更为平和。”
“血气入身,能补阳化精,比那丹药原味还来得长久。”
他语声不重,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从容。
“如今有那‘蝗虫谷’作底,丹药不断,灵禽不缺。”
“莫说咱们姜家,便是这两界村中家家户户,也不愁缺这口灵鸡汤了。”
姜亮这才恍然,神色一松,面上也露出笑意。
他俯身一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孩儿明白。”
话落,那魂影便在香火氤氲中,缓缓散去,只余一缕青烟,绕着长明灯旋了两圈,悄然无踪。
……
日子在不知不觉里滑过去,转眼又是一年。
这一日,姜义仍照旧,从蝗虫谷巡回而归。
那谷中无边的虫潮,如今早已不复初时的铺天盖地。
相互吞噬、炼丹消耗,余下的虽不多,却一个个气息凶悍,壳光如铁,已隐隐有妖意滋生。
姜义神念一扫,心底微微一叹。
越到后来,这些孽虫越精,选取时也就越发小心,不敢再有一丝疏漏。
归途上,风从山那头吹来,裹着几分草木清甜。
深吸一口,只觉胸臆宽畅,五脏六腑都松快了几分。
如今的两界村,确已不是从前模样。
处处灵气充裕,家家门前花木扶疏,鸡犬都精神得紧。
那些吃了血禽丹的鸡鸭,一个个昂首阔步,毛羽光亮,见了人也不躲,反倒呼哧呼哧地凑上前来。
田埂上,后生们正角力比试,摔得浑身是泥,却都笑得放肆。
身上那股子劲头,像是永远也使不完。
连那些守在门前晒太阳的老人,也个个面色红润,眯眼闲聊,眉眼间都透着几分“年景正好”的安稳。
最热闹的,还是灵素祠前那几株老榕树下。
树荫浓密,底下几块青石早被磨得发亮,成了村里闲话的“朝堂”。
这时正坐满了婆婶闲汉,一个个摇着蒲扇,嘴上不闲着。
近日话头兜来兜去,终归又落到了那三个字上,“太平道”。
“嘿,你们是没见着!”
一个从集上回来的货郎抿了口凉茶,声音响亮,眉飞色舞,
“那太平道的符水啊,比药方的药汤都灵!我亲眼瞧见的,前头还烧得乱嚷的人,一碗符水下去,后头就能下地走了!”
旁边一个纳鞋底的婆子撇撇嘴,针线一抖,口气却也带着几分信服:
“可不是么?听说如今连朝廷里那些大官儿,见了太平道的人,也得客客气气,叫一声‘道长’哩。”
姜义听得那婆婶货郎一阵高谈,心中微微一沉。
太平道……
当初不过是在冀州一隅鼓吹符箓,连个正统道号都未得。
谁曾想,不过区区一年光景,如今已名满江河。
自洛阳城的王公贵人,到这两界村的鸡犬草民,皆晓得那位“大贤良师”的名头。
他抬眼看去,灵素祠前人声鼎沸,笑语纷纷。
正当此时,眼尖的看见他来了,忙起身躬招:“姜老!”
众人亦纷纷止语,神色恭敬,气氛倏地静了几分。
那货郎最是灵活,笑嘻嘻凑上前去,
“姜老,您老见多识广,依您看,这太平道……是个什么门道?”
话音一落,众人便都竖起耳朵,连呼吸都轻了。
姜义却仍是那副和煦模样,唇边含笑,轻轻摆手。
“略有耳闻罢了。老了,眼花耳背,这些热闹事啊,提不起什么劲头。”
一句话,如一桶凉水,泼得众人讪讪退去。
闲谈的热气散了些,树荫下又只剩虫鸣。
姜义也不再多言,慢慢步入灵素祠。
在那块浑若天然的青石道祖像前,规规矩矩地点了三炷清香。
祭罢神像,这才转身而出,脚步安然,神色自若。
循着熟路回家,一路皆是和气村景。
然而,当他走过自家那座祖祠,脚步未停,神念却如往常一般,习惯性地扫了进去。
也就在那一瞬,原本稳如常人的心跳,微不可察地停了半拍。
堂中那缭绕的香火气,忽然多出一缕焦灼之味。
那道本该远在洛阳奔波的魂影,此刻正一脸纠结地静立在供桌前。
不必开口,甚至不必问。
只看那魂影的模样,姜义便心里有数。
果不其然,见他走近,姜亮那缕虚影便挨挨凑了过来,
神情欲言又止,终是低声唤了句:
“爹……”
他顿了顿,又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咽下一口气,
“锐儿那边……又递了话来,说是,还想要些粮米。”
这一年多来,这话他已不知说了多少回。
姜锐那娃儿,自打投身赈灾以来,便像陷进泥沼,越挣扎越深。
一次又一次地要粮、要药。
姜义的眉头微微一拧,终于有了点动静。
“上回给的那半仓,这么快就没了?”
姜亮被问得一噎,魂影跟着一阵晃。
声音里满是无奈与辛酸:
“凉州、并州那头……前阵子又闹了一回地龙。”
他说得艰涩,像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地龙翻身之后,便是漫天蝗灾。田毁屋塌,不知多少人家流落荒野,不少人家拖家带口,全往锐儿那边去了。”
他苦笑一声,声音愈发轻。
“不止家中那半仓……早先从羌地与李家那边调来的粮,也都快见底了。”
姜义眉心那道浅浅的川字,慢慢沉了下去。
先前听闻羌地那头,大黑掌控的那片地未遭蝗灾,还匀出些余粮送与锐儿去赈济。
他那时还暗自宽心,以为总能撑上些日子。
却未曾想,那偌大的窟窿,依旧是填不满。
堂中静得只余香烛轻燃的细响。
姜义垂目沉吟,神情不动,连那团烛焰都似被他凝住了。
良久,才听得一声极轻的叹息:
“罢了,罢了。”
声音平平,不知是无奈,抑或疲惫。
“帮都帮到这份上了,总不能为了这最后一仓粮,寒了那娃儿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