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里那场对练后,李文轩常三天两头地往姜亮这边跑,张口闭口“姜兄长”、“姜兄短”的。
嘴上甜,手也不空。
不是带汤,就是捧点家中补气的吃食,说是自家熬的,要与姜兄一同分个润养。
久而久之,两人来往倒也渐熟,谈不上生死与共,却也有了几分交情。
“姜兄总算回来了!我就猜着是今日!”
李文轩笑嘻嘻地凑上来,拍了拍姜亮肩膀:
“家里正巧熬了首乌乌鸡汤,走走走,先去暖一碗,也让我舅舅瞧瞧,我这几日练的新招子像不像个样儿!”
嘴里一串串的,手上也没歇着,话音未落便一把拽住姜亮胳膊,半推半拉地往外拖。
瞧这动作,半点不生分,显然也不是头一回了。
姜亮让他拽着走了几步,低头看了眼自己那包袱,略一沉吟,也就没再挣。
其实在一年前,两人虽说往来不断,却也谈不上亲厚。
尤其是姜亮拳法日精,身板一日比一日扎实,武艺的差距也拉开了。
起初还能你来我往地过几招,后来多是姜亮单方面指点。
李文轩也自知差得远了,渐渐不提“切磋”二字。
直到去年休假归来,姜亮带了根箍着铜环的大棍子,一出手,便惊了县尉司一众新丁老兵。
那趟棍法,出得奇巧,收得凌厉,眼见为实,众人只觉气势如龙、招式如画。
李文轩自那日起,待他的神色便更恭敬几分,殷勤也添了几分热络。
三天两头请他去家里坐坐,饭桌上从不缺药膳汤水。
首乌炖鸡、当归羊肉,说是补气补血,全不打马虎眼。
姜亮起初还有些别扭,推说不便,话里话外都带着点客气。
可那李家上上下下,待人是真热络。
尤其是李文轩那舅舅,堂堂县丞,居然也常出现在饭桌上,谈吐不俗,面色温和,竟也没什么官架子。
不说权势,不提门第,更多是随口提点小辈几句,说得风轻云淡,倒也不觉拘谨。
李家人总说文轩这小子气血大长,全仗着姜亮指点得法,逢年过节都不忘提这一茬儿。
来得多了,姜亮也便习惯了这般往来。
想着大哥在村里头,弄了个古今帮,也常教人些拳脚功夫。
他也就不藏私,除了那门呼吸法和棍法,其余的桩功拳路,一一指点,只当投桃报李。
唯一让姜亮觉着有些头疼、甚至犯难的。
是李文轩近半年来,找自己讨教时,总爱带上他那姐姐。
年长二人一岁,听说是李家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得温润周正。
性子也确实温和,说话轻声细语,一双眼还带着些笑意,看着倒也顺眼。
可惜不是块练武的料。
桩功学了个把月,站着还歪歪斜斜的。
招式一练更是四不像,手脚各奔前程,步子虚得像踩在棉花上。
姜亮每回陪她练拳,神经都绷得比擂台还紧。
怕自己一不小心招式稍快了半寸、力道重了半分,伤了她分毫。
拳也不好抡,脚也不敢踢,动一动都得预判三分,退一步还得留神她绊了自己。
那叫一个拘束,真忒不舒展,忒不利索。
李家府邸,不在县城最热闹的街口,倒也占了块幽静地儿。
门口不摆牌匾,不挂字画,一进门,却是一股书卷夹着药香的气儿扑鼻而来。
前厅那头隐约有仆妇走动,偶尔一声锅盖响,便带出一缕浓郁的香气,药味、肉香一并扑来。
姜亮跟着李文轩进屋,打了声招呼。
李父李母俱是温和模样,眼角眉梢都笑得客气,不多寒暄,礼数恰好。
不过几句家常,便摆摆手道:
“孩儿们自去后头玩吧,汤还得些火候。”
李文轩得了这话,一把扯了姜亮就往后头走,还边走边念叨:
“我姐今儿歇着,可还想着要向你请教几招呢。”
姜亮听着这话,脚步就有些发虚。
李家后院曲径通幽,池水潺潺,假山点缀。
转过一道廊墙,果见那空地上站着个人影。
是一道清瘦的身形,衣衫素净,长发束成一束低髻,正专心致志地舞着一条三尺短鞭。
招式看着是招式,步伐也跟得上来,只是劲道太轻,手脚太柔。
鞭子甩出去,风没起半点,倒先把自己衣角带得飘飘悠悠。
第53章 州府都教
那道清瘦身影见他们转过回廊,手中鞭花便是一收。
回首望来,眉眼含笑,迎上前来。
“小姜师父,你可算来了!”
李文雅声音细细柔柔的,尾音拖得温软,倒像是在嗔他来得太迟。
手中鞭子尚未完全收势,已迫不及待地递过柄头:
“我这鞭子使来使去,总觉着少了股劲儿,劳烦小姜师父瞧瞧,可是我使岔了力道?”
姜亮接过那条鞭子,手里轻轻掂了掂,分量不过半斤,鞭身倒挺顺手。
只是太软了些,怕是风都搅不起来。
抬眼看她,李文雅站得笔直,神情认真。
握惯了针线的双手,此刻却绷得有些发死,可见是真下了番苦功。
姜亮不多言,上前一步,指尖轻点鞭梢,又在她腕间触了一下。
“劲儿别浮,从腰腹拧出来,往脚底沉。”
言罢,便将鞭子递回。
李文雅依言再舞,这一回果然不同。
鞭梢破空,一声轻微的“哧啦”,虽弱,却有了股子真劲儿。
她眼睛一亮,又甩了两下,鞭影轻巧灵动,虽谈不上威猛,倒也比方才利落得多。
抬头望来时,笑意漫上眉梢,眼中光彩流转:
“果真不一样!小姜师父这一指点,胜过我枯练月余。”
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欣喜。
正说着,院门那头传来脚步声,一深一浅,两道人影缓步而入。
行在前头的,瞧着是个中年人,气度透着股子雍容,衣裳倒也寻常。
眉眼间含着笑意,温和里藏不住几分历练后的持重。
正是李文轩口中的舅舅,陇山县的田县丞。
他迈入院中,步子不停,一双眼却已无声无息地扫了个遍。
而他身后那人,瞧着身量不高,面貌也寻常,不似什么豪杰之士。
可偏偏,步子一落地,竟似无声无息,却叫人觉得这院中多出了一份重量。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那双眼,淡淡一扫,像风过院落,无声却凉。
文轩、文雅见了,赶紧迎上前去。
文轩一边唤着“舅舅”,一边眼神探向那陌生人问:“这位是?”
文雅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舅舅安好。”
兄妹俩分立左右,姿态恭谨。
姜亮也跟着上前一步,垂首拱手,声音沉静:“见过县丞大人。”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那陌生人瞥去。
才一触碰,便觉那人如沉铁压脉,叫人不由自主绷紧了腰背。
田县丞见几人礼数周全,面上笑意更盛。
“这位,是州里都尉府武备司的洪都教。”
他抬手指了指身侧那位气息沉稳的中年人:
“旧年故人,今日恰巧路过陇山,我请他来府里叙叙旧,顺道尝碗家常饭。”
话说得轻巧,姜亮却听得心头一震。
州府武备司的都教,那可不就是州府大选的考官?
能出入府台衙署、评品英才,哪怕是放在州城,也是个掷地有声的人物。
心念电转,却不露声色,只是微一躬身,默然致意。
田县丞也不看他,只转头对李文轩笑道:
“你前日还说,学了些新把式,今日机会难得,洪都教在此,好好演上一趟,也听听高人指点。”
李文轩闻言,眼中已藏不住那股子雀跃,忙不迭地应了声:
“是!”
说着便走入院中空地,拢袖摆步,张弓搭架。
这一套拳,在姜亮指点下改了许多,已不再拘于县尉司那套死板架子。
添了几分锋芒,去了些繁复,看着倒也有模有样。
洪都教在一旁立着,双手拢在袖中,神色淡淡,似看山看水,不起波澜。
等李文轩打完,才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喜怒:
“拳路不错,架势扎实。”
说完,又略略提了几句破绽之处,言语不多,却字字中肯,一听便知不是花拳绣腿出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