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庄主不置可否,只是笑,指尖在盏口转了半圈。
话头却一转,慢悠悠搭在了姜曦身上。
“前些日子路过村头,碰巧瞧见令爱练那身法。”
他语气随意,话却清楚:“步履生风,身似轻燕,瞧着……是叫人眼前一亮的。”
说罢,抿了口茶,像真是只随口一提,轻描淡写一句:“这门道,不知忌不忌外传?”
姜义闻言,神色微敛,手中茶碗不紧不慢端起,盏边蒸汽轻绕,掩了三分眼神。
没立刻作答,只低头啜了一口,那茶香入喉,才缓缓开口:
“庄主是明白人,自然晓得,轻功这玩意儿,可不是步子快、腿脚利索就叫成了。”
语气淡,却句句打实:“那身法虽巧,可若没一口气提着,只能跳,跳得高些久些,终归不是飞。”
刘庄主听得入耳,却并不见急,只是笑意不减,唇边漾开一丝意味不明的从容。
盏盖轻轻一旋,他道:
“倒也巧了,刘某这庄子里,还真搁着一门呼吸法子。”
话说得像随口一提,落在耳中,却是不同。
“听老辈子讲,是我祖上壮年时,在山中救过个迷路的道长。”
“那道人感念恩情,便留了一份心法。也没说忌讳,只嘱托随缘而传。”
话头落得轻,眼神却不轻。
虽没明说个“愿与君共”,那眸中意味却早早递到了姜义眼底。
姜义自是心知肚明。
刘家那小子,在“古今帮”里借着名头发药。
如今这庄主又提呼吸法门。
摆明了是未雨绸缪,要在这深山村口,替两界村攒下一点底气,好应付将来可能冒头的妖邪动荡。
至于刘庄主为何明明家世、手腕都不俗,却甘居山野,偏要死守这片山岭。
而且听话中意思,他家从祖上便是如此。
姜义也不多问。
只知这事,是好事。
村安了,家便安。
念及此处,姜义起身,手一拱,姿势不高不低,却带着几分正意,口中道:
“庄主仁厚,愿将法门外传,姜某替两界村父老,谢过这一分大德。”
话说得郑重,本想再顺势应下,让自家小子接了这“传承之责”。
可念头一转,这等事,终究是得姜明自个儿点头才成的。
于是那句承诺便只含在喉头,没出唇,只换了一抹笑,姿态谦和得很,既无推诿,又不抢话。
这时,那位高高的仆从已将丹药取来,黑白两瓶,瓶底还带着一丝冰气。
和往常一样,账头记在了幻阴草名下。
姜义收了药,也不多逗留,抱拳一揖,便自廊下辞了。
下山时,山风拂袖,竹影斜斜。
一道身影踏石而下,衣摆微扬,脚步轻盈,竟也有了几分气定飘逸的模样。
回到院里,姜亮那小子果然还钉在原地,脚下生根似的,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姜义瞥一眼,见他气息还稳,也不作声,只将那两瓶新药搁到幻阴草地边上。
手里却留了几枚静心丹,捏在袖中,防个万一。
转身寻了大儿去,把刘庄主那厢愿传呼吸法门的意思,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细细叙来。
姜明听着,眼珠子一亮,神色都精神了几分,自是应得爽快。
可这“爽快”还没落地,话锋就歪了。
只听他嘴里开始咕哝:
“古今帮眼下这桩桩件件,越发成气候了。”
“护法、堂主这些名头,原先够用,现在怕是不够压场子……是不是得再立几个头衔?”
“比如‘轻功教头’,‘纳气坐馆’,还有‘丹药执事’,这名也不能空着……”
姜义听得哑然失笑,也不劝,任他天马行空地编排职位。
自个儿却退到院角,寻了块背风地坐下。
手里仍是旧书一卷,眼神却时时扫向寒地里那道身影。
第73章 终得圆满
姜义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心里却有数。
自个那点悟性,顶多算个“粗通文墨”,勉强摸着些门槛儿罢了。
但得了静心的门道后,再读起书来,倒也不觉枯燥。
那书里字句虽有些生涩,可若肯细嚼慢咽,咂摸几遍,也总能抠出点意思来。
姜明带回那十来本开蒙经卷,断断续续地翻了快一年,竟也翻出了几分门道。
如今再去读那三教百家的典籍,字是认得的,句也顺了些,翻得比先前快些,也稳些。
可真要如刘庄主所说,数千卷书一一细读,没个一二十年下不来;
若再谈什么“通悟深意”,那恐怕得再添十倍的光阴心力。
且不说能不能悟出来,单是这份子苦,便不是谁都咬得下的。
上乘修性之道,若无高人点拨,果真如瞎子夜游,走得再久,怕也是原地打转。
好在姜义本就没那野心。
读书这事儿,于他而言,不过是心静意不定的境况下,压制心内虚火、图个稳妥心安的法子。
就这般读读闲书,守着一家子,也算踏实。
光阴似水,一晃又是十来日。
村里那歇了大半月的学堂,眼见着就要重新开门迎人了。
姜明与姜曦两个,早已望穿秋水。
尤其是小丫头,简直恨不能插翅飞进去,先踹开门板,再踹走那现任“副帮主”,登堂入座。
这一头闹哄哄,那一头却静得出奇。
武备司批下的探亲假,眼见着快要见底。
寒地里的小儿,像是着了魔一般,日复一日往那幻阴草深处扎,愈发沉得下去。
连身影都常常被草影遮住,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那儿荡着。
姜义每日坐在院外,守着那小小的身影。
有时只觉他气息一紧,像弓将满月,拉得极了,似要断弦;
转瞬又虚弱下去,仿佛风中一豆残灯,摇摇欲灭。
每逢此时,姜义便得轻唤几声,或亲手捧水喂药,将人从那重重幻象里,一点点“捞”回来。
就在那冰与火、光与影、低语与梦魇的轮番叠加之中。
那小子心头那点清明,被一点点打磨得锋利剔透。
到得后来,竟如钉入识海的一根定海神针,任他幻象千重,也撼他不得分毫。
一念心静,终得圆满。
虽说借了外物催境,根基难免杂驳,将来再求精进,总归难走远路;
可这番心神上的锤炼,放眼同辈之中,却也少有人能抵至此处。
姜亮自那片森森草海中缓缓走出。
衣角犹染寒气,眉眼却静极了,沉极了,脚步也沉稳如山。
像是从一场长梦、一道深渊里走出的老僧,惊雷不惊,鬼魅不惧。
他在院中站定,抬眼望去。
果然,老爹还在。
还是那张旧小凳,一卷泛黄书册摊在膝上,指头慢慢地翻着。
神情闲散,仿佛只是晒了个暖午,可那眼角隐约的风霜与疲意,却瞒不过这一眼。
姜亮默默站着,没动。
胸口却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微微一颤。
眼眶也忽地热了。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字却在舌尖打了个转,兜了半圈,终究没落出来。
只是低下头,郑重其事地,轻轻行了一礼。
姜义倒没那般多愁善感。
瞧见小儿稳稳当当地走了出来,心里已是松了口气。
凝神一扫,知那“心静”之法果然成了,心头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只是唤他过来,开口便问:
“如何?这番静心之后,可觉有何不同?”
姜亮拱手作答,说得倒也条分缕析。
既讲那幻象如何浮沉,也说那静意如何凝炼,字字有据,条理分明。
姜义边听边点头,待他说完,忽又一问:
“那你静过心后,可曾生出一种……空落之感?想读书,想定意,恨不能静坐三日、抄书三卷的那种?”
姜亮闻言一愣,没急着作答,低了头,像是在心底细细掂量。
半晌,才抬起头来摇了摇头:
“倒也没有……只觉自在。”
姜义听罢,眉头不动声色地轻轻一皱,嘴上却没接话。
过了片刻,他将手中那本旧书递了过去,语气不咸不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