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招迟、变招慢,招数是对的,架势也不错,却总归难落实处。
姜义蹲在地头拔草,耳里听得拳风呼呼响。
有时也抬头望上一眼,却不作声。
心里其实明白得很。
自家丫头练的那门“心静功夫”,本就是刘庄主随手传的个小术儿。
根不正、源不远。
练到如今能得个“静”,已算是她性子里头有点清明悟性。
可比起刘家那正经修性路数,终归差着不止一筹。
姜曦这一通拳打下来,却并不觉畅快。
只觉招式路数被人摸了底,哪怕一招一式都使得利落,可打到后来,只剩下憋闷。
她皱了皱鼻子,收了拳势,哼一声,口中吐出两个字:“无趣。”
不理刘子安,自顾自转过小院,钻进了后头那片果林去寻果子解闷。
不过片刻,便又蹦蹦跳跳地回来,手里捧着三五枚果子。
果子青里透红,顶上还挂着几缕晨露,模样讨喜,就是还差些火候。
姜曦却不在意,早就惯了这味。
她打小便晓得,自家这片果林子,果子是熟不得的。
今儿个你见它皮红汁涌,明早一瞧,准只剩个干巴巴的果蒂,留在枝头晃荡。
初时她还纳闷,去问爹娘,两人只是笑,不作答。
去问大哥,姜明倒乐得顺嘴扯,说是“山里的土地公公馋了嘴,趁夜来偷熟果子吃了。”
小丫头起初还将信将疑,夜里半睁着眼偷偷守过一回。
也曾拿了几颗果核埋到地里,求着土地公公别来偷她的那一颗。
可几年下来,果子照旧熟不得,她也就懒得再问了。
这年头,谁都忙,连神仙也嘴馋,那就让他吃去吧。
反正她早学会了,想吃果子得趁早。
七分熟也好、八分熟也罢,只要甜压得过酸,就赶紧摘下来。
起码落进自己肚子里,省得被那“土地公”叼去。
姜曦凑到地头,将一只果子往爹爹手里一塞,笑嘻嘻的模样里带着点小得意。
姜义一手泥,用臂弯夹了果子,低头咬了一口。
果肉带着点凉意,汁水清涩,却生得灵气足。
一口入喉,直冲脑门,像是被一瓢清水从天灵盖淋了下来。
先前在灵地里折腾一上午的倦意,倒叫这口灵气冲了个七七八八。
这醒神果,本是炼清心丹的好料,若是磨成浆熬了再服,自有规矩讲究。
可直接嚼着吃,也不失为解乏的妙方。
院后那片果林,虽然不大,种的却都不是凡物。
或提神,或养气,或敛神安魂,皆有些门道。
有的一年一熟,时至即结,摘了就吃,没什么讲究;
有的三五年才冒一茬,等得人急,却也最见灵性,得养得住、等得下;
还有些最怪的,只结一回,果子不掉不蔫,日头底下越长越精,越养越凶。
似这般灵果树,姜义早便叮嘱过一家子,都别随手糟践了。
这时村道尽头,远远走来一道身影。
步子迈得飞快,脸上压不住的喜色仿佛怕人看不见似的,一路晃着就来了。
姜义一抬头,看出是大儿姜明。
瞥了眼天色,日头才爬到屋脊头上,离晌午还早着。
这小子不是饿急了回来蹭饭,那便是有事。
当下把手在裤腿上抹了抹,抖掉指缝里的泥土,快步迎出几步。
姜明一脚跨进院子,柳秀莲正端着鸡食往鸡棚走,被他一把拦住。
人还没站稳,嘴已经先跑了出来,眉眼全亮着,手里还晃着一张朱红官碟:
“家里喜事!”
他喘口气,像是巴不得让全村人都听见似的。
“刚送来的碟文,二弟在外头立了功,得了大夫爵!”
话一落,院中登时静了半拍。
姜义脸上的泥痕都挡不住那一抹笑意,眉头舒展,眼角泛光。
柳秀莲听得小儿平安无事,原本绷得死紧的一张脸,这会儿也松了,像是一下卸了半副担子。
眼圈微红,却一句话也没说。
姜曦一怀果子抱得紧紧的,眨巴着眼站在一旁,一时没听懂,仰起头小声问:
“大夫……是个当官的么?”
姜明一乐,手往她怀里一探,挑了个最大的,边啃边笑道:
“得大夫爵,按律一家免徭役,年领俸米二百五十石,官田五顷,宅地五宅。”
他说得快,咬得更快,那果子还没熟透,一口咬下去酸得他直哆嗦,却还是不舍得松手。
说到这儿,姜明忽地顿了下,像是这才从喜讯里醒过神来。
他转头看向姜义,眼里闪着点试探的意思,语气却还轻着:
“爹……二弟的户籍,如今是怎么个章程?”
这话一出,院里气氛顿了顿。
得爵虽是喜事,可爵从何落、田宅落哪头,全系在这一纸户册上头。
可两界村本就是流地,哪来的户籍可言?
姜义听了,沉吟一会儿:
“若没记错,当年是林教头托了门路,给二郎挂了个‘就地占籍’,落在了陇山县的户册上。”
他语气不紧不慢,说得平平淡淡,眼里却已经转出了几分思量。
照这说法,爵位若定了,那赐下来的田宅,多半便是落在陇山那边。
那小子同陇山李家的姑娘……早先就露出些苗头。
原本还有些恼,真要成亲,在这村子里怕是不大方便。
倒不是怕路远。
要紧的是,小儿自小入县尉司,师长、同僚,多是军伍里打过滚的。
李家那等门户,来往的也多是穿靴着甲、言行有规的官宦门第。
这两界村乃凉羌交界,官面上、军伍里的人,总不便来此落脚。
如今倒好了。
田地宅邸都落了陇山,若这门亲事真有了着落,盖了新屋成亲,倒也算双喜临门。
第89章 田土宅地,实赏实得
姜义得了准信,地也顾不得翻了。
晌午饭刚咽下几口,便从鸡笼里拎了只老母鸡,顺着村道晃晃悠悠往岑夫子家去。
这位老夫子近来腿脚不便,气色倒还清爽。
正靠在院中竹椅上晒太阳,膝上盖着条洗得发白的旧毛毯,怀里抱着一壶温着的小酒。
见姜义提鸡上门,眼里登时一亮,朝屋里唤了一嗓子:“来客啦!”
不多时,岑家儿媳端了张小方凳出来。
姜义把鸡递了过去,嘴上寒暄两句,这才落座。
两人先是闲话几句,姜义才提了那张红边官碟。
说起小儿子得了大夫爵,顺带谢了当年夫子搭桥引线之情。
岑夫子听了,只呵呵笑,说自己那会儿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倒叫你家小子真争了气。
姜义笑着摆手,才收了语气,问起得了爵位之后,那田土宅地该如何处理。
岑夫子听罢,只是呵呵一笑,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
“官田五顷,宅地五宅……这是律上写的。朝廷初立那几年,讲究个‘言出法随’,你家得几亩,就真给你几亩。可如今嘛……”
他摇了摇头,眼中却没多少感慨,倒像是在说一桩常事:
“这年头,地不够、宅难寻。寻常人家能落下三成实田,便已烧了高香。”
说到这儿,他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眼珠一转,嘴角挂出点打趣的弧度:
“不过啊,你家这份田宅嘛……怕是另说。”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也未必真要你们费神张罗,地是哪块、宅是哪处,合不合心意……怕是早有人替你们打点下来了。”
姜义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回过味来。
自家那小子同李家姑娘的事,早些年就透过点风。
如今爵位一封,消息十成先传过了陇山。
再加上那李家舅舅,如今坐的是县丞的位子,划几块地、定几处宅,文书路数都熟得很。
姜义心里有了数,拱手一礼,谦声道了句“受教”。
见岑夫子精神头还好,话匣子也开了。
便索性不急着走,重新坐了回来,又请教起城里那几道礼数规矩来。
提亲、纳彩、过礼、迎亲、安宅,凡是他想得到的,全问了个遍。
岑夫子近来少有说话的机会,今儿有人听他说,还问得细,兴致也就上来了。
不觉间,便言至日头将斜,院外风起,带着点晚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