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义坐在地头,听得极是专注。
明明是读了百遍都吃不透的文句,此刻被大儿三言两语一点拨,竟也觉着开窍了几分。
条理明晰,气机相通,像是经脉中蓦地通了条暗线,原本吞不下去的书本,一下变得顺口了许多。
姜义心头其实早打过一笔账。
凭他那点死啃硬抠的功夫,真要把这些经文一页页嚼完,只怕两百年都不够。
可眼下这一日一课、一晨一讲,听得是清清楚楚,记得也扎扎实实。
照这路数往下走,说不得百岁之内,真能将各家典籍摸个七七八八。
这几个月听下来,不光是他受用,大儿姜明那讲经解义的本事,也肉眼可见地涨了上去。
字句愈发清透,理路愈发明晰,连带着那身上气度,也是一日比一日沉稳。
有时候姜义甚至会生出点小心思。
若真照着这路子走下去,兴许这一辈子,还真有机会沾点光,窥一窥那高悬天外、传说中的“神明之境”。
据那位刘庄主所说,性命双修,神形归一,便有望叩开“炼精化气”之门。
一旦踏进去,便不再是凡胎俗骨,不但能飞天遁地,那寿数也得水涨船高。
活个三五百年,也非虚言。
是以姜义学得分外上心,连带着柳秀莲和姜曦也都一并摁进了寒地里。
晨起必听经,案前要抄书,谁也别想偷懒。
那小丫头往常最是个闲不住的,坐不住板凳,念不了两句就溜号,这些日子竟也慢慢收了性子。
一脸绷得紧紧的,眼神也比先前专注些。
虽说还是偶尔走神,却也会在案上比划两笔,嘴里头跟着经文节拍,轻轻默念。
姜义瞧着,心里头不觉一松,暗道这闺女总算是长进了几分,也晓得听话了。
等到天光洒满山坡,这才算散了场。
一家子各自起身,洗洗漱漱,去忙自家的营生。
姜义一日的脚步总是规矩得很。
药地里转一圈,鸡窝边撒一把,果林里摘几颗,手不停脚不歇,干完这一整圈下来,竟也不觉疲惫。
等到傍晚,屋中早早摆好饭碗,菜也热着,就等姜明回来一道开饭。
这大儿近来行事也颇有章法。
午后一从学堂回来,连鞋都不换,往后山里头一钻,便没了踪影。
一直要等到天边那点残阳也歪歪斜斜地落下了,人才从林子里悄没声儿地溜出来。
姜义不问,只当是大儿另有修持在身。
若非如此,他那讲课的章法与气度,也没法儿一日千里、水涨船高。
今日没等多久,姜明的身影便自暮色中显了出来。
一步跨进院门,脚步比往日急了几分,带着股子风。
人还未站稳,便抬声问了一句:“爹,咱家钱放哪儿了?”
姜义正拿着筷子拨菜,听得这话,手中动作一顿,眉头也微微挑了挑。
这大儿一向清冷寡欲,平日里连身袍子都懒得多置办几件,怎的今儿忽然惦记起银子来了?
心头虽奇,却也没多问,只放下筷子起了身,带着人进了里屋。
弯腰掀开柜子,摸出几只沉甸甸的钱袋来。
如今姜家也不似从前,多少有了些底子。
小儿从洛阳带回几块封赏金锭,婚宴上收的礼银也还没动,这几袋里头,装的皆是硬货。
可姜明连看都没看,手一伸便将那些钱袋尽数拎起,便转身要走。
走得急,风也带了三分。
人影都快出院去了,才又回头喊了一嗓子:“爹,这两日看好小妹,别让她乱跑!”
说完也不等回音,身子一晃便没了人影。
只余桌上那盏灯,被风灌得一抖一抖,映着夜色忽明忽暗。
那一夜不知怎的,村里竟闹得厉害。
远远近近,有人喊叫,有人奔跑,犬吠鸡鸣,吵成一片。
东头一阵呼喝,西头一阵喧哗,仿佛整座两界村都被翻了个底朝天,睡意未醒,先被闹得不安生了。
等到天光破晓,寒气未退,姜家老屋却出奇地静。
往日这个时候,早是书声琅琅,晨课初启,可今儿个,却连半点动静也无。
姜明彻夜未归,院里自然也少了那道清朗的讲书声。
姜义起得早,穿衣洗漱都没顾上,只吩咐柳秀莲和姜曦:“你娘俩今儿别乱走,守着家。”
这才披了件旧褂子出门,脚步比往常快了些。
一路走到村口,果然听见那边早有闲人聚着了。
几个老爷子蹲在晒谷场边,手里捏着烟袋锅子,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唠得热火朝天:
“昨儿夜里古今帮那帮小子练拳练疯了,整整折腾了一夜!”
“我看哪,不是练拳,是操兵!唐家铁匠铺都让他们给包了,打的可都是真家伙,刀枪剑戟,样样来!”
“往常练拳不就拿根木棍糊弄?今儿可不同,连那老唐家的炉火都烧了个通宵……”
“这架势,不像是演戏,怕不是姜家那位大小子,真要带着人出去闯一遭了!”
姜义站在那头,手揣着袖子听着,眉心微蹙,却也未插话。
自个儿养出来的儿子,什么性子,自家清楚。
那是个一板一眼的,从来不兴冒冒失失的事。
念头一起,当下也不耽搁,脚下步子一提,径直往唐家铁匠铺去了。
还没拐进道口,就远远听得一阵阵锤砧之声,铿然作响,节奏利落,听得人心头都跟着一紧一舒。
铁匠铺前烟火正盛,热浪扑面,一股熟铁炙火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眼都眯了几分。
只见唐铁匠赤着膀子坐镇当中,手上锤未停,嘴上却喊得飞起。
指挥着一群半大小子敲锤打钳,场面好不热闹。
那帮小子也争气,一个个袖子挽得老高,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淌,脸都烧得通红了,硬是没一个退缩。
不是为了精雕细琢,而是为了赶数抢时,刀枪剑戟,做得虽粗,可架势齐全。
姜义站在铺里转了一圈,却不见自家大儿的影子。
倒是那大牛杵在一边,袖口也挽到肘弯,满脸红光地指挥小子们抡锤抡钳。
这位是打小跟着姜明摸鱼捉虫的玩伴,如今挂了个“左护法”的名头,脸上的架子倒是有模有样。
姜义也不绕弯子,几步上前,开门见山:“姜明呢?”
大牛一见是姜义,立马把那副“左护法”的架子收了个干净。
笑脸堆得跟年画似的,腰都比平时低了两寸:“姜叔,帮主一早去了刘家庄子。”
话还没落音,嗓门倒先拔高了,冲着一旁几个扛了刀枪的毛头小子吼了句:
“听好了!村南的,岭西的,还有赤松道那头,各自盯紧了!刀别忘了别腰上,眼睛给我放亮点!”
一通乱吼完,才回过头来。
见姜义面无表情,袖子一抖,脚下微错,整个人已似踏风穿云般,飘然出了铁匠铺。
他身子不重,落地却稳,一步三尺,一路直往刘家庄子掠去。
不过盏茶光景,已到了门前。
远远望见那瘦高的仆从,正低声朝姜明说着:
“庄主三日前出门巡山,至今未归。”
语气平平,神情也隐有忧色。
第105章 未卜先知,大获全胜
姜明听完这一番话,神情却半点未动,眼底连丝毫意外都无。
不像是在听消息,更像是在印证一桩早已成型的猜想。
他刚要应声,耳后忽有脚步声至。
回首望去,便见姜义负手而来,步履从容,神气沉凝。
“爹。”他低声一唤,语气平和。
姜义略一点头,未与他寒暄,只开门见山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姜明答得也简单,语声不高,却稳得很:
“山上近来不安分,孩儿心中起疑,想着早做些准备。”
言罢,顿了顿,又道:
“原是想着去找刘叔说一声,哪成想……他不在庄中。”
说到此处,话便止住,似也不打算再多言半句。
神情倒是不慌不忙,仿佛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姜义听罢,沉默片刻,只抬眼看了儿子一眼,似是思量,又像确认。
终究没再多问,只转头望向那瘦高仆从,略略拱手,道了句:
“庄主既不在庄中,何不暂避村里?好歹人多势众,也多几分照应。”
那仆从听罢,嘴角含笑,语气却极是平静:
“多谢姜家主好意。只是……庄里自有庄里的守法。”
话说得客气,意却极坚。
姜义微一颔首,不再劝说,只伸手在儿子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走罢。”
两人并肩下山,脚步不疾,神情皆自有分寸。
山风拂来,吹得松枝轻响,草叶微颤,带着些未散尽的寒气,从衣襟处钻进骨缝。
走出十来步,姜义才开口,语声不高,也不见起伏,像是随口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