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见得了自家那三徒弟跌落阵中,生死不知。
内里虽是心急如焚,却也晓得轻重,只冷视着顾鸿朗咳血不停,手中屠劋戟锋上头黑炎未消,照旧滚滚而来,灼得后者哭丧棒上阴气又散了好厚一层,不晓得费了这恶修多少年苦功积累。
只是只这点颓势,自不可能令得顾鸿朗这阴风谷主甘拜下风。
但见他令决一毕,左手结印,右手伸指一点,便就再从哭丧棒上头所剩不多的阴气分出一股,落在身前筑成身墙,卸下康大宝再发而来的两道金光。
趁着后者新力未生,顾鸿朗当即再召来白骨幡,倏然一挥。
康大宝远在数丈之外,都已听得这件邪异非常的极品灵器器身有断裂响声,顾鸿朗心痛之色闪过之后面色殷红,差点又要呕出血来。
但只下一刻,他的身侧便就重新立出来九架白骨,个个皆是中期修为,双手一十八样长短兵刃皆在其中。
这显然不是顾鸿朗能够信手拈来的术法,但见他此时表情肃穆,白骨幡上头闪烁黑气,整个人似也干瘪数分,常人都不消细看,便晓得这厮已是遭伤了元气。
待得九架白骨结成圆阵,特意将康大掌门圈在其中。
阵中有恶风席卷,寻常筑基列在其中不消半刻,便就要被这刀子一般凛冽的寒风刮走周身皮肉,化作一具晶莹如玉的上乘白骨。
但康大宝显然不在此列,他修行的太古原体乃是宙阶上品的炼体功法,自是不惧这等风罡。饶是此时身处重围,他面上却未有太多忧色。
但见康大掌门提起屠劋,戟锋上头黑炎强横非常,烤得近处的几处骨架都隐隐发脆。
《木府星君执戟郎授兵法》无愧是荆南袁家承袭数代的上乘戟法,康大宝明明只得了些许真义,但是戟光流转之处,便定有白骨遭创。
可顾鸿朗这白骨阵却当真诡异,康大宝只见白骨遭创被毁、却不见阵中白骨数量减少一具。
乱战了一通过后,只觉自己起码已经斩裂七八架白骨,可阵中这些死物却还是密密麻麻、浑不知累。当下便晓得顾鸿朗这阵中是有古怪,需得寻到破解之法,才不会被此獠困在此处。
顶着一头热汗持幡而立的顾鸿朗虽也难受十分,但其脸上嘴角却是微翘起来,心头更是难掩得意。
“任你本事再如何高超,只要未窥得我这白骨阵罩门所在,除非你成了假丹,否则定不可能从阵中突出。”
“轰隆”康大宝一击八荒镇岳再行祭出,一架白骨当即碎裂、跌在地上,康大掌门这次未有轻放,一脚重重踏在正要挣扎而起,拾起灵器的白骨身上。
但见他运起法目,双瞳被一缕金气浸满,扫视着这架白骨上头的各处关节,持幡的顾鸿朗当即色变,一口精血喷在幡面,幡面鲜亮许多、阵中白骨气势更涨一截、骨架亦跟着粗壮许多。
可也就在此时,一门心思好做钻研的康大掌门面上也有喜色,惊叹一声:“原来如此!!”
但见他一面短戟连划,迫得来袭的几架白骨连连败退,一面又运劲足下,将脚下这具白骨生生踏成齑粉,只余右脚第一节趾骨莹莹如玉、完好周全,被他纳进手中。
随后他细一打量,口中喃喃在数,却止在“八”数。康大宝面上喜色更甚,“果然如此,将这些白骨右脚第一节趾骨取落,便不可能再重新复生。”
“噗”顾鸿朗面露惊色,一口精血喷出过后,随后便又是一口精血。他怎么会想到康大掌门大成过后的破妄金眸最是能辨虚实?
饶是阵中白骨在精血浇灌之下愈发强悍,但也并非浑不惜力的康大掌门对手。
直待最后一架白骨右脚趾骨被后者收在手中,顾鸿朗手中白骨幡却也再坚持不住,轰然碎裂。
他整个人也被连带,摇晃一阵,好悬稳住阵脚,却见破阵而出的康大宝仿似下山猛虎、入海蛟龙,提着屠劋杀奔过来。
“苦也!”不怪顾鸿朗叫苦,实是未曾想过康大宝居然已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当年他与两仪宗战堂长老岳澜也有切磋,自以为自家本事自是稍稍弱之。顾鸿朗前不久还听闻康大宝便算有几个强横援手,也未在岳澜手中占得半分便宜,便自诩自己本事当要更盛一筹。
如今看来,也不晓得是那时岳澜太过藏拙,还是这短短数年里头康大掌门进益太多。不管原因是何,但在失了白骨幡后的顾鸿朗,也都只有趁隙败走这么一条路可走了。
这等对手如果想走,康大掌门也是难留。又在顾鸿朗胸膛落过一拳之后,后者身前那道阴风身墙便就崩散开来,令得他再不敢战。
顾鸿朗只又胡乱撒出七八张二阶极品符箓拦了一阵过后,又祭出来两架压箱底的白骨力士,总算将康大宝拦了一拦,完后便再不顾首,自架着飞梭远遁他方。
康大掌门现在自无心思去追,法目一扫,寻到铁西山大纛所在。几未犹豫半分,便就选了处被重明主阵冲得稍稍混乱的地方杀奔过去。
仗着法体强横,扛着百道道法、各式法器,浑身皮开肉绽,淌下血来,总算行到了铁西山身前。
那留下来护持铁西山的纠魔司档头哪里敢拦却又哪敢不拦?
索性康大宝意不在他,只赏了两道金光之后,打得他气血翻涌,几要栽倒在地,便就不管其身死,只将眼睛锁在正持着大纛、逃窜不停的铁西山身上。
康大掌门思索一阵,眸中金光却是未出,只是快步赶上,几拳打烂了几个冒死来拦的精干练气,落在了阔别已久的铁西山身侧,他话风急烈,却也温声言道:“铁兄且留旗再走。”
“康掌门惯说笑话,这大纛乃是我.”铁西山只觉自己话未说完,便就被康大宝擒住咽喉。自以为牢不可分的擎旗之手更是笑话,后者只伸手轻轻一抬,便就从其手中轻松夺过大纛,只给这唐固县尊留下来一手麻木。
“咔拉”,随着高大的大纛遭人用大戟重重一划拦腰截断,纠魔司一方勿论是学林山外还是在偏阵主阵都觉脊背一轻,身上光华浅了一层,似是跟着失了好大一股气力。
却就在这时候,交战双方又听得一声厉喝入耳,阵前勿论敌我,尽皆心头一震。
“大纛已落、尤敢战者,身死莫怪!”
第383章 殇
————碧蛤洞府
岳檩口角溢血,他向来引以为傲的三尺青锋上头如今遍是缺口,正斜插在斑驳一片的黄土地上。
其目中露出惧色,他来前倒未想过自己与彭星雨联手过后,居然还能遭黑履道人压制到这等地步。
“你手上居然有一金丹!!你区区一筑基小修,竟然炼成了外丹之法!!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彭星雨面上惊诧要比岳檩更甚,只言语了这么几声,口中热血便就难抑止得住。此时她自领口以下被染红一片,哪还见得半分先前那元婴大派弟子该有的骄矜模样?
无怪她如此惊讶。
毕竟这外丹之法难得还是其一、得后更是难修,便是寻常金丹若是悟性稍差,不花个数十年都难入门。
是以修成此法的,一般都是经年上修。他们这类高修在修为上头迟滞不前,便专心用此外道、以为辅助的斗法手段。
就算彭星雨出身的五姥山还有真人在世,但据其所知,五姥山中有资格修行此法、修成此法的上修也不过一掌之数罢了。
金丹之下的小修们,便是真的惊才绝艳、福缘深厚,修成此法过后,也寻不到修士金丹与三阶妖兽内丹以为媒介。
任谁都未想过,黑履道人居然能以此法作为底牌。这给常人带来的惊讶程度,也就只比匡琉亭以筑基之身生擒解意这位弘益门太上长老稍差一筹罢了。
此时黑履道人眉心处正悬浮着一枚指节大小的丹丸,丹丸上头灵气充裕非常,几要将碧蛤洞府这处占地甚广的二阶灵脉充满。‘
他听过彭星雨话后也未有应声,只眉头紧锁,丹丸上头金光再分出一分,蕴在剑上。黑履道人顺势提剑斩来,看模样是要将几无战力的彭星雨一剑枭首。
当事人一张俏脸上头惧色不多,眼见寒光近前,都只是双眸一缩;
岳檩更是不上当来,但见这老修只是撮指一点,深陷土中的飞剑便就划出一道丈宽深痕,旋落土气之后,跃至半空,刚好拦下黑履道人虚晃一枪的听泉剑。
待得两柄飞剑重重一撞,金铁相交之声震耳欲聋、久久未绝。
明明黑履道友手中听泉只是中品灵器,蕴养年头也算不得长,但却是岳檩那柄青锋败下阵来。
非止这上头豁口又添一个,更令得这老修闷哼一声,口中腥甜、眉心渗汗,掐着剑诀的几根手指也被强横力道震得崩开,指尖皮肉倏然绽开,数点殷红伴着指甲碎屑崩飞出去,几可见得下头的森森白骨。
“我原以为他剑法资质便算再怎么高超,但修行年头毕竟尚短,迄今也最多不过与我难分伯仲罢了。孰料却是我小觑了他,他便算用正品金丹为材,炼成了这外丹之法,也不过存得住这金丹五成灵力,与我相仿而已。
经过些年岁消逝、说不得还不如我。但我居然在其手中占尽下风,难寻得破局之法!这小子确是我云角州许久一出的绝世天才,将来成就定不可限量!
今番将他得罪了,却是我岳檩想错了,不想竟然遇得到如此人物”
岳檩又吃暗亏,稍稍沉寂,只与黑履直视对峙、未有动作,暂且不提。
另一处的彭星雨见得此景,先将皓腕反转掩藏袖中,娇媚的脸庞上头才生出些惶恐,便又一闪而过:“黑履,你自去救重明等人,我等定不拦你便是!”
黑履道人兀自不答,眼神淡漠。他才迫退了岳檩这顶尖假丹,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哪有遭这妇人颜色、柔声蛊惑,收手止战的道理。
但见得丹丸灵力再分一股,落在听泉剑上灵纹流转一阵,大股灵韵聚在剑锋上头,这道人左手结白虎印,口中喃喃,右手上头现出玄光,朝着彭星雨要害之处重重一点。
彭星雨终于色变,以她目力,怎不晓得黑履道人这下实是杀招。虽然不晓得后者为什么会行此昏招,但她这下便不得不心生震怖。
掩在袖中那自以为威力卓绝的底牌更是可笑,真使出来,怕是都难挡上一挡。
加上其先前数件趁手灵器都已被黑履道人飞剑尽数斩落,便连五脏六腑都被剑气冲得乱了方位,如今奇经八脉都有创伤、行气起来仿如刀割,哪还有半分手段能够反制?
最后却还是另一侧的岳檩强撑伤势,熄了腹中汹涌翻腾,挺剑来救。彭星雨便算也是个道途尽废的,但好歹也是金丹嫡传、元婴门人,断不能就这么死在他这韩城岳家之主的面前。
“小子,我原以为你是个了不得、有古风的纯剑修,却不想你却自甘下贱,习练这外道之法。你可晓得你这是在玷污剑修身份、祸乱仙朝纲纪,不怕消息传到伯爷地方,治你一个戕害同道之罪吗?”
临危之际,岳檩大口呕血之际、嘴里头的话却也变得多了起来,孰料他这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却是未能让黑履道人心念变了半点。
他可从未标榜过其自己是个难得的诚剑修、纯道人。
与康大掌门一般,同样受过何老掌门“敦本务实”四字教诲的黑履道人只把剑道当做修行手段,是一与修行这“外丹”无有半点区别的修行手段罢了。
既是手段,那便就无高下之分。
是以只要增强能实力、护佑道途。漫说是修行外道之法,便算是道观做一圊头,天天沤肥掏粪、耕田锄地,他黑履道人也无不干得。
黑履道人想着自己底牌之一已然暴露,自恃已能稳稳压住对面两名假丹,手上动作便就不急,免得手段太利,将岳檩这顶尖假丹惊走太快。
毕竟彭星雨业已重伤、定已再无败走之能。逃不了接下来被黑履道人带去云角州廷,向南安伯言明学林山外那些事情首尾这一下场。
可若想要生擒下来岳檩,确是还需得耗费好大功夫、沾些运气,方能成行。
但岳檩人老成精,战不多时,似已从黑履道人看似凛冽、实则绵软的剑法之中看出了一丝刻意。
他自是晓得,时候拖得越长,便就于己方越是不利,心头也跟着开始焦急起来,瞟向那瘫坐地上,无力挣扎的彭星雨,眼神中透着一丝无奈与懊悔。
“早晓得便不这般托大,杨家嫡脉两位金丹只消其一便能迫得弘益门举家退走,我再带一金丹上修莅临此地,不怕他黑履还能折腾个什么出来.”
岳檩想了一阵,却也晓得自己这是在做马后炮,对于眼前局势无有半分益处,便又开始沉下心来,思索起破局之法。
只是他却未想到其自己并未沉思太久,便就听得手中青锋与黑履道人听泉相撞数百记后金屑纷飞,两个本来不大、相隔寸远的豁口已经连做一半。
这便使得他这傍身近二百年飞剑剑身上头缺了好大一块、差点就要伤了剑骨、剑脊,再难修复如常。
于是岳檩也就再不看那地上美人,只把手决连变数次,任显露出来的骨茬在各指指肚指腹上头,戳出好些无有规则的细口。
就在这老修面上生出痛色之际,剑风转变得更为迅猛,却令得正在藏拙的黑履道人未及准备,露出破绽。
后者顿时心头凛然:“要遭!”
怎料岳檩却并未乘胜追击,只是趁这空隙,跃出洞府,临了之际却还留下一段告诫之言:
“黑履你若就此收手,不坏我岳家大事,便算重明门人暂吃些亏,岳某待得风声过后还可稍稍抬手、救他们一救。
可你若要执意与我岳家作对,那便是真将他们陷进万劫不复之地。言尽于此,听与不听,由你自决。
只是千万莫慢待了你眼前这位彭道友,需知道上任五姥山山主便是出自彭家,你当晓得厉害。”
黑履道人面色一黯,他自是不可能被岳檩这寥寥数言蛊惑得失了立场心智。只是在因了苦心算计一通,却还是未能留得岳檩而遗憾。
至于眼前这已无挣扎之力的彭星雨?
黑履道人收了眉间光华已然黯淡不少的那枚外道金丹,看得到这婀娜女修面上那丝惧色袒露出来,十分难掩,将岳檩那话咀嚼一阵,心头冷声在笑:
“上任五姥山山主同族若他们彭家在五姥山中还真有什么尊荣可言,这妇人怎会一样压箱底的秘宝都无?半分挣扎还手之力都未显露出来?多半是门中失势之人,派出来做个马前卒好试探局势罢了。”
他提起手中已有龟裂纹路的听泉剑,缓步行到彭星雨身前,将剑锋放在后者细嫩的粉颈前端,任剑气稍散,将她咽喉上头细微毫毛截做两半,惊得美人目中全是骇色,才轻声言道:“还望彭道友先陪在下去学林山走一趟,完后再去南安伯面前,将此间事好好陈述清楚。”
————学林山外
“康大宝!你还有大好前程,莫要自误!若是此时迷途知返,我还可为你在族叔、伯爷面前求请,免你死罪!异日未尝没有翻身时机。”
遭袁晋用法器束缚四肢,封了窍穴的铁西水还在喋喋不休。他倒未有康大宝之前以为的那般处变不惊、外宽内深。
只是一场大败下来,便将他色厉内荏的犊裈抖落出来。
与之相比,修为更差、资质更劣的铁西山却是要安静许多。因了他修为只是练气修为,却还在此时占了便宜,段安乐等一众重明弟子只给他封了窍穴,余皆不管。
他以五灵根资质、在这不算太长的修行年岁里头,已经将其自身修为提升至练气九层,距离筑基也只有一步之遥。
偏这修为底蕴也算得凝实,显然并未太过依赖外力便得此成就,私下里不晓得费了几多苦功。
先前在康大掌门催营夺旗过后,便连铁西水等一众筑基都遭骇了心神,偏他这一区区练气还在阵中独醒。
全赖铁西山临危之际,半点不慌,才使得纠魔司各阵未有群龙无首、遭人逐一击破。也正是因了此人,才不晓得令得重明诸修多费了多少苦功、多丧了多少人命,方才能竞得全功。
但见他在纠魔司一方败阵过后,并未盛怒、亦未颓丧,只是缓步挺身迈到康大掌门面前,俛首拜道:“未想再与康老弟相见,竟是这副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