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跟她亲近得快要突破最后一步的时候,何兆就忍不住担忧真相识破的未来。他舍不得跟她闹僵,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设想一下那幅场景,他就焦躁的不行。
何兆抓抓头发坐起来,再多的旖旎心思也消散了,肖缘轻轻挽住他肌肉鼓囊囊的臂弯。何兆转身认真对着肖缘,“小缘,如果、如果我有事情骗了你,你一定要原谅我好不好?”
虽然觉得这话很厚颜无耻,但他何兆就是赖皮的代名词,何况为了她,只要他们还能好好地,不要脸就不要脸吧。肖缘的性子叫周桂花说,痴痴笨笨的,一点没有肖兰灵秀讨人喜欢,可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你又何曾知道她没有一点盘算成府呢?
肖缘直觉不能轻易许诺,她的眼睛不像常人的浅棕色,是真正墨汁一样的黑,而且黑多白少,婴儿一样,给人一种特别好骗的错觉,她期期艾艾,“你有什么能骗我的?没有好处的,那你也不是故意的吧。”
有那么一类可贵的人,自己拥有很好的东西而不自知,所以无从夸耀。肖缘在家没姐姐弟弟受重视,常常生活在别人的优点之下,意识不到自己的难得。
总觉得她没什么拿得出手,没有闪光点,吸引不来好人相交,总也不至于引来蛇虫鼠蚁。偏偏何兆眼睛毒得很,旁人忽视的他捡漏,可惜如今有点尴尬。
他想起当初用他哥的身份哄肖缘上钩,如今骑虎难下,自作孽不可活,好难,敷衍道:“反正我不会伤害你,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知道了不准找我麻烦。”
肖缘定定的眼神看了何兆许久,给他瞅得心虚到极点,突然微微笑起来,“好吧,谁让你是何进呢。”
这一年到了尾声,河子屯几个村几个社的农业学大赛进行的如火如荼,村干部天天开会讲评,粮食的产量、荒地的开垦,鸡鸭鱼猪牛的养殖任务进度,上上下下都关心的很。
农闲的时候各个家里也不得闲,总有各种事情需要忙,近日来大队联合开了好几场全村会。在村里劳改的阶级敌人被拉上去狠狠批判了一通,大人们倒是说了就过了,小孩子们不分善恶,往往残忍。
民兵小分队的小子们讨人嫌,一看见赵凡高就拿石子儿丢他,还撵着去牛棚欺负人。肖缘也只能看着,偶尔赶走那些混账小子,做不了更多,顶多帮赵凡高找找草药喂喂牛。
偷出空来往这边跑,对家里的关注少了,好几天了才知道肖兰跟何进一起去镇上开会。村干部带着一对体体面面的后生,在领导面前表现又好,脸上倍儿有面子。
回来逢人就夸,周桂花路上遇见妯娌,听人夸肖兰她就觉得高兴,还是要谦虚,回说小孩子家不过机灵些啥的。在女儿跟前就不是那样的话,同肖兰一道进门的时候还在高高兴兴地聊。
周桂花对那些文化人的事情不甚了解,他们参加了什么会议见了什么大官分不清等级和职位,不碍着她打听着跟人聊闲篇。肖兰说的都厌了,她不过凑巧那天刚好在省城,大队代表事出突然缺个人,拉她去凑数,一顶就是几天,真没啥值得夸。
肖缘扯着肖飞耳朵进门的时候,周桂花终于放弃了跟肖兰打听,扭头看姐弟闹起来。肖飞猴子一样挣脱束缚,跳到周桂花跟前告状,“我二姐打我,你看我耳朵。”
耳根子红彤彤的,周桂花倒是明白,瞪了肖飞一眼,“少哄人,你二姐啥时候打过你?你咋惹她了。”
肖缘难得告状,“杜广兄他们拿石头打赵老师,肖飞跟着学,拳头这么大,打死人了怎么办?”
为了引起周桂花的重视,肖缘故意说的严重。周桂花又瞪了肖飞一眼,村里下派来的文化人不少,她从来不准姐弟几个去惹是非,“没点分寸,以后不准跟杜家老四玩儿。作业做完了,一天天的就知道瞎跑。”
肖飞做个鬼脸,跑了,周桂花转头说肖缘,“什么赵老师,你也给我离那边远点,咱们家中下贫农,成分是不错,也不敢跟阶级敌人来往的勤快。”
肖缘嘟嘟嘴,哦了一声,慢腾腾挪进屋去了。肖兰早躲去屋里,外面的争执全听见了,手上拿着一本书,问肖缘,“这本书你哪里来的?好像是何进的,难怪我问他借说没见了。”
肖缘瞬间紧张起来,那本书和蜻蜓发卡放在一起,书都被翻出来了,发卡也不知有没有被看见。她僵僵的,说谎很不自然,“杜明月借我的,说是有一篇诗读着好,让我也看看。”
肖缘跟杜明月说得上几句话,肖兰是知道的,撇撇嘴,“难得她眼睛里还看得见你,赶紧给她还回去。不,还给何进去,又不是她的。”
肖缘在肖兰的催促下出了门,河子屯年轻女娃不少,当地的就以肖兰何玲几个为首,是人人都称赞的读过书又能干的。知青所就杜明月和其他几个大城市来的知青,两拨人互不搭理,没有交集,但是隐隐谁都看不惯谁。
肖兰不喜欢杜明月,连带肖缘跟她有交集也不喜欢,肖缘拿着书漫无目地走了一会儿。她不想还回去,又拿不回家,也不敢放去赵凡高那里,怕给他惹事儿。
都快走到牛棚了,又停下了步子,不巧一抬头就见何进从那边过来。何进是来给赵凡高送药的,他能做的也只有这点,还得偷偷摸摸的。
以为被人瞧见了,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是肖缘,放下心来,笑道:“原来是小缘,险些吓死我。”
肖缘不好意思地笑笑,回想起那一次何进教她背再别康桥。何进指着她手上的书,“这是什么,赵老师的吗?小缘先给我保管吧,赵老师不方便。”
何进叹口气,很忧虑赵老师的处境,也担忧同赵凡高同样处境的知识分子,为他们心痛,却无能为力。何进是心怀天下实事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说自己的烦恼,肖缘知道自己帮不了他,连心意相通以致理解都做不到,很羞惭,“我是来还给你的,对不起,你把它送给我,我却保存不了。”
她确很懦弱,姐姐问起来,生怕牵扯到何进。何进迷茫的很,想了一下,不记得自己有送诗集给肖缘,“我什么时候送给你的书?”
这下轮到肖缘茫然了。何进突然想起那一次问弟弟要诗集,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原来送给女孩子了,难得弟弟有这么浪漫的时候。何进推推眼镜,本来想叫肖缘去还给何兆,又怕依照何兆别扭口不对心的性子,两人得吵起来。
他收起书,大哥调解弟弟妹妹矛盾的风范显露无疑,“这书我就收下了。小缘,何兆的性子我最清楚,他顽皮的很,但是不坏,对待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比他自己看的重要。你跟他有什么讲出来就好,给一个认错的机会,他不会让人失望。”
肖缘迷迷瞪瞪的还没转过弯,何进就已经走了,莫名其妙的怎么突然跟她扯上何兆。
--
015
天上的乌云大朵大朵地盖过来,好像是快要下雨。秋收最后一场忙完,又该为来年的耕种做准备,土地要养养,家里茅坑里的粪这时候成了宝贝。河子屯里外飘散着一股粪味,许久不散。
肖缘奶奶和几个伯伯都来她家挑粪,周桂花跟妯娌一道,担着桶摇摇晃晃往后头去。她叁婶儿说起村里的闲篇,今年河子屯订出去的大姑娘,问起肖兰,又说肖兰好人才,行情不能丑。
周桂花沾沾自喜,只说如今的年岁嫁个不愁吃不愁穿的就烧高香,笑一阵儿,闲话从如今年轻人的日子说到过去二十年前姑娘们定亲的排场彩礼。
谁谁家过得好,谁谁家越过越烂,她叁婶儿意味深长哼了一声儿,“你瞅瞅那位,倒是好呢还是坏呢。要我说,比我们这些个劳苦命是精贵多了。”
她叁婶儿眼神一瞟,周桂花就知道说的是谁,往地上呸了一声,“你羡慕起她来了,安生的日子不过,欠男人的货。再好的日子也过的一地鸡毛,她那裤裆是香的,老少爷们儿都爱钻,可不就出事了,活该。”
肖缘在圈里喂猪,听到她娘的话猜到是夏寡妇,前几天她爹娘还吵了一架。因为她爹要她娘之前,原本说的是夏寡妇,没叫人瞧上转而说的她娘。
本来这事很常见,周桂花也不是小气的人,肖一德从未表示过对夏寡妇有什么意思,她犯不着吃那点干醋。偏偏夏寡妇不知怎么跟她不对付,丈夫死了之后,谁都要刻薄几句。
前几天肖一德在路上遇见夏寡妇挑水,说是挑不动,肖一德帮忙送回屋去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有人把这事告诉给周桂花,当即就点燃了炸弹,夫妻俩干了一大架。
夏寡妇爱勾搭人,听说给隔壁大队妇女主任抓住了什么把柄,天天骂架,吵的全村都知道。叁婶儿哼哼,“为了啥,还不是因为她把人汉子勾搭上床了。也没法子,谁叫人家命好,羡慕不来的,要说她再老实找个人家好生过日子,也不是不能,专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咋想的?”
“还能咋想,贱得慌,无媒无聘跟人搅和,就稀罕泥汉子那二两肉呢。”周桂花点评道:“这也就是她夏家,碍不着我懒得张口。我家要有姑娘跟人鬼混,趁早打死了干净。”
“我也说可怜了她二妹。”夏寡妇有个妹妹因为她的缘故,定了亲挨到二十二,未婚夫家突然不要,说辞是怕娶回去一个夏寡妇。那一头固然不坦荡,也并非没有夏寡妇的缘故。
肖缘听到她娘说的话,再想想自己和何进,就有些怕了。万一他们的事情给人知道,她娘一定不会绕了她的。
又听她娘说,“你以为她现在还嫁的出去?哪个好人家要她,那些汉子也不过图她身子,爽快几回,自甘下贱还指望啥。”
下午的时候,公社里又开了一次会,几个队长干部还结伴去听了一堂政治教育课。何支书没有跟大家伙儿一起去公社食堂吃饭,在河庙前分道回家了。
他媳妇李绣今天去镇上娘家了一趟,回来的早,做好了饭。何支书洗好手坐去饭桌上,端起碗看了看,“两个小子呢?”
“老大他奶喊过去了,老二这几天比你还忙,早出晚归的,知道他忙啥。”李绣盛好饭递给何支书。
何支书看看空下的桌子,嘴角一拉耸,“多大了还疯,铁牛家都打听媳妇了,他还定不下来。我看还是送他去镇上学开车,他二叔一家好看着他。”
“自己的儿子自己都管不了,他二叔有什么法子?还不如给他舅舅带去参军,我打听过了,明年正好招呢,历练历练,出来了就懂事了。”
夫妇俩为这个跳脱的二儿子伤透脑筋,何家老二,不是不聪明,是太机灵了。小时候撵他去上学,人家不去,夸下海口都学会了,何支书叫他气笑,跟着胡闹起来,要他给个证明。
何兆就真给了证明,一口气背完百家姓,原来是他奶奶带他的时候时时口里念着,他听着居然就学会了。有这份聪明劲儿,何支书又爱又怕,果不其然,长大了这么不听话,他一要收拾就一推人护着,尤其他娘,当老二是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