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枢密使,京城一别,好久不见!”
薛神策一身戎装,与在京城时穿胸口绣狮子的武官袍不同,战甲胸口护心镜位置,雕成一头异兽头颅。
四五十岁的样貌,肤色白皙,颌下蓄短须,虽相较当初憔悴了不少,但依稀可见“大虞军神”睥睨姿态。
“数月不见,都督更胜从前!”薛神策不擅长吹嘘客套,这一句赞叹已是极限,视线仔细打量赵都安,神情唏嘘感慨:
“听闻都督千里护送陛下回京,更大破恒王,此等功绩,我不如也。”
以后谁说你老薛不会溜须拍马我跟他急……赵都安笑了笑,将马缰丢给下属,走过来,又朝莫愁点了点头,收敛笑容,直入主题:
“看来府城无虞,我也就放心了,欲炸毁银矿的叛军已被我扫除,如今留下汤平等人留在那边,以防再有意外。
此外,那群叛军灭了宋家庄,试图烧毁农田,我抵达时已晚了一步,只来得及将其剿灭,孙孝准何在?这事的善后事宜,得须他这个知府操心。”
屠戮庄户,烧毁农田?
薛神策、莫愁等人眉头紧皱,不过战争期间,这类事总无法避免,他们更关心的还是银矿安危。
“孙知府在城内安置援军,之前分散派往周遭粮仓的将领也陆续返回,”薛神策说道:
“请都督与我等一同入府衙,商讨后续破贼大计。”
赵都安点了点头:
“薛大人叫我使君就好,你我同朝为官,倒也不必生分。”
薛神策却摇头,认真道:
“军中无戏言,既是督军,便该如此称呼。”
这家伙在公开表达自己并无二心,表现对朝廷的忠诚……赵都安眼神波动,点了点头:
“薛大人叫的顺口就好。”
……
……
淮水道,百花村。
穿着衲衣,用木簪束发,背负木剑,手持拂尘的蛊惑真人行走在花海中。
脚步匆匆。
抬眼望去,往日长势极好的花海,因近日村民逃走,无人照料而潦草杂乱许多。
他没有理会百花村那些空宅,也未探访女帝与赵都安双修的那间宅院,而是再三确认没被人盯上后,快步上了后山。
沿着山道,抵达那座掩映藏匿在荒山上的破败庙宇内。
“还好,阵法还在。”
蛊惑真人从院子角落,拔起一根石柱,见障眼法徐徐散开,紧绷了一路的心弦松缓下来,阴冷的脸孔上露出笑容:
“自己吓自己。哪怕是天人,在不刻意搜寻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发现这里的特殊。看来只是巧合罢了。”
老道士拂尘一甩,布鞋踏过覆满尘土的破败道观,抵达深处,扳动开关。
沉重的“轧轧”声里,石壁缓缓打开一条密道,通往他多年辛苦造成的宝库之一。
“恩?”蛊惑真人走下台阶时,终于觉察不对,这地面太干净了,尘土厚度本不该这样薄。
而当他走入密室后,瞳孔骤然收窄,手中拂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老道士踉跄了下,蹬蹬后退数步,右手捂住心口,面色呆滞,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可本该“琳琅满目”的藏宝库,此刻只空空荡荡一片,毛都不剩一根!
“我的宝贝!……”
蛊惑真人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如遭雷击,脸色煞白,突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猛地打开密室内的另一道暗门,进入一座隐蔽的天井中。
这里有一方温泉,其中栽种了一株成熟的黑白双树,可这会,温泉池早已干涸,生长玉石叶片的神秘奇物不知多久前已被连根拔起,地上只留下几片失去灵力,干涸崩裂的“树叶”。
老道士一屁股跌坐于地,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
天塌了。
……
……
太仓府衙坐落于城内正中偏北,建筑气魄恢弘,极有官家气派。
衙门内院,一间被临时充当“前线总指挥部”的房屋内,城内将领、高官云集,按品秩高低,分主次落座。
气氛躁动不安,萦绕着战争阴云的紧张感。
赵都安身为女帝加封的“平乱大都督”,等同巡抚,位居主位,为西线战区名义上的“一号”首长。
刻意换回了女官袍服,戴上无翅乌纱,眉心点缀梅花妆的莫愁坐在他身旁。是个“副监军”的定位。
赵都安右手边,薛神策披着铠甲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左手边,知府孙孝准端坐,摘下的乌纱帽重新戴回头顶
——以他四品知府的官位,本该排在京营指挥使后头,但因是府城主官,兼朝堂上同级文官比武将高半级的潜规则,故而排在第三顺位。
再往下,则是石猛、袁锋,以及薛神策麾下的一些武官,以及府城地方文官。
赵都安一眼扫过去,一大半都是熟面孔,轻咳一声,率先开口:
“本都督奉陛下旨意,率援军来此平乱。
太仓府呢,我去年也曾来过,在座不少同僚都该还有印象,多余的寒暄废话便不去提,本都督‘初来乍到’,对前线局势并不明朗。
今日聚会,商讨后续平叛事宜,由薛枢密使主持。”
薛神策颔首,手指向堂内中央摆放的一座沙盘,解释道:
“如今局势大体如此盘,淮水被居中劈为两线,云浮的慕王如今正扎根在淮水道,情报显示,慕王正网络淮水部分士族,筹措军费,大有在淮水打造第二座慕王府的架势。”
他手指向前移,挪到了淮水与临封的交界处,指着这里的一只小旗子,沉声道:
“这里驻扎的乃是西南边军指挥使赵师雄,这个名字,诸位都不陌生,亦是云浮叛军中最难缠的对手,不过陛下回京消息传开后,赵师雄便停止了北上步伐,如今在消化地盘。”
最后,他手指再度前移,至临封道内,一座名为“宁安”的县城上,缓缓道:
“此地,便是叛军前锋将领苏澹的大本营。苏澹坐镇城中,宁安县往东北方,另外一座汶水县,驻扎他手下小半人马,与宁安县互为犄角,彼此照应。
屯兵于此的将领,乃是苏澹的妻弟,而以这汶水县为桥头堡,周边的几个村镇,则有一股股小规模叛军,领兵的也都是苏澹的亲信。”
赵都安俯瞰沙盘地图,对地理格局立即明晓。
孙孝准意气风发,摩拳擦掌道:
“因城内兵少,固守已是艰难,故而迟迟无法予以反攻,不过如今赵都督率两大营抵达,又有薛大人指挥,反攻拿回宁安、汾水已是板上钉钉!”
对于这个结论,众人都暗暗点头。
并非盲目自信,而是理所应当。
援军一到,形势逆转,如今太仓府城兵多将强,打赵师雄或还有极大难度,但只对付个苏澹,若都做不到,在座所有人都该以死谢罪了。
石猛忽然面露担忧道:“可靖王那边是否会给我们时间?”
他迎着众同袍视线,认真道:
“大军开拔,东线的靖王必然知道,枢密使抵达西线也有段时日,若这时候建成道叛军大举生乱,令东线不稳,以此牵扯我们的兵力,该如何应对?”
赵都安没吭声,扭头看向薛神策,想听一听这位“军神”的答案。
双线作战最尴尬的地方出现了,西有慕王,东有靖王。
朝廷大军单独打任何一方都有胜算,却无力同时应对两方。
袁锋也附和道:
“如今两个藩王已达成同盟,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不会不清楚,所以靖王不可能坐视我们全力与云浮叛军作战而不管不顾。”
薛神策面色不改,心中早有计较,语气坚定道:
“依我判断,在彻底收回临封道被吞掉的地盘前,靖王不会找麻烦。”
他目光迎向赵都安,解释道:
“靖王、慕王二者固然为同盟,但这个盟友关系却很脆弱,双方固然不愿看到对方被剿灭,但也绝对不会愿意看到对方比自己强。
如今靖王固守打下来的淮水地盘,不曾踏足临封,而慕王却吃掉了临封的一部分地盘。此等情况下,靖王只怕也想借朝廷的手,削弱一下云浮叛军的实力的。”
孙孝准也点头,认可这个判断:
“枢密使抵达西线已有段日子,援军出京的消息,靖王肯定也早知道,但东线迟迟没有任何动作,这已经能表明态度了。”
这就是丑恶的权力之争啊……赵都安轻叹一声,摇头嘲笑。
若两大藩王齐心协力,朝廷还真奈何不了他们,甚至临封也可能早已丢掉了。
但问题在于,两个藩王不可能“齐心”,所谓的合作、结盟也只是迫不得已。
他沉吟道:
“所以,二位认为,靖王其实是希望我们能削弱慕王的一部分军力的?”
薛神策认真点头:
“我猜测,靖王能接受的极限,就是让我们将包括宁安县在内的临封地盘夺回来,但若我们想更进一步,继续进攻淮水,靖王就不会再坐视不理了。”
赵都安手指轻轻拍击桌面,吸引众人视线,他笑道:
“这是好事啊。敌人存在嫌隙,我们才好见缝插针,这么一份肥肉送到嘴边了,没道理不吃才对。既如此,便应尽快反攻,夺回宁安县,将叛军赶出去。”
石猛笑道:
“都督,夺城之战,就交给咱们神机营吧,正好叫这帮贼子见识下火枪火炮的滋味。”
新式火器……堂内众人眼睛一亮,他们对于覆灭了青州叛军的新式火器同样颇为好奇。
袁锋却道:
“火器的确厉害,但今时不同往日,敌人必有了提防。如今再用火器,再难有奇效,若论陆地厮杀,我五军营才更擅长。”
上次一败,让他憋了一股气,想要立功扬眉吐气。
“二位大人远道而来,兵马疲惫,且不了解这边,不如压阵,我等做马前卒。”
一名陌生的军官站了起来,这是太仓府本地的将领,之前被派出去守粮仓,不久前匆匆返回。
赵都安扬了扬眉毛,仗还没打,一群人开始争抢出战名额了。
孙孝准打圆场,苦笑道:
“诸位莫要争抢,这夺城之事只怕也不简单。要知道,那敌将苏澹最擅长的便是守城,我等如今虽有兵马,但想夺回失地,还要从长计议。”
座中的火器局主官陈贵捋着胡须发言:
“区区县城城墙有何惧哉?只要给我十门炮,寻个合适地点,便可生生轰开城墙!”
青州一战后,陈火神有点飘,看谁都想用炮轰过去。
薛神策却看了他一眼,平静道:
“我丝毫不怀疑神机营火炮的威力,但苏澹若押解大量城中平民顶在城墙前该如何?我看过此人的履历,他曾经做过类似的事。”
这……志得意满的陈火神一下卡壳,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