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白茫茫之中,契此高大的身影仍旧显眼,却不是因为身宽体胖这种原因,而是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那是一种融于天地,又自成一体的感觉。
一人在此,就如奇峰突起,高耸巍峨,无法忽视其存在。
而白香山,依然穿着那件刺史的四品之服,绯袍的赤色,就像冬日的一株腊梅。
枯瘦,坚劲,自有一种傲雪凌霜的幽香。
“.秦奉权为人残暴,却不愚蠢,这半月以来,他化整为零,四处扫荡村落坞堡。”
“根据探子的消息,眼下秦奉权已经俘虏了四五千的败兵,缴获粮食辎重不在少数,很有可能在打造攻城器械。”
“还有不少妇孺,被这疯子宰杀,制成了军粮,喂食魔军.”
白香山的双拳不由得攥紧,一字一顿,直视契此的双眼:
“前辈,不能继续这么等下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往日的契此闻言早该杀机暴涨,但此时的他看上去仍很平静,听完白香山的分析,他还点头附和。
“不错。此人之意,只怕不在攻城,或者说,攻下宋州,只是顺带。”
“但他再如何心怀叵测,如今州城总是相安无事。”
契此说到这,忽然扔出句没头没尾的话:
“所以你是在别人那里吃了闭门羹?”
白香山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拱手苦笑:
“我的副手,长史郑延昌,近来不在衙门坐堂,反而天天跑去郑家祖孙那里。问他,便是叙宗族血亲之谊,表亲亲之意。”
“人伦天理,我无话可说。”
“麻姑山羊道长师徒,闭关修道,不见外客。但他们本就不是宋州人,乡党都靠不住,更不用说两个方外客。”
“人常言以邻为壑,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已经是以道、州为壑。”
“我无话可说。”
“那你在我这里有何话可说?”
契此说着便转身,作势欲走。
白香山闻言沉默片刻,眼中闪过缅怀,缓缓吟咏: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契此终于露出了笑容,嘴上却说:
“此乃陈年旧作,如今你心意又如何?”
“矢志为民,心意未改。”
白香山上前几步,转头西望,似乎看到了遥远的东都和西京,嗓音更低沉,更有力,更决绝,似乎要斩断什么束缚在身上的东西。
风雪狂猛,李存孝一时竟不能捕捉二人的身影,但随之却有激昂的琵琶声,好似刀枪磨砺,衬出铁石般的铿锵: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樽罍(lei)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好!好!好!”
三声好字,一声高过一声,李存孝心中一时间为铺天盖地的杀机所满溢,同时油然而生一种酒逢知己的喜悦。
未饮酒,人已醉,但这并非他自身的情绪,而是契此的元神太过强大,无需刻意便感染了旁人。
只是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等眼前风雪消散,早已不见了白香山的身影。
只有大和尚立于山巅,俯瞰着荒芜田野,和远处的宋州州城。
“如何?”
太乙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
“五日后冬至,取宝,除魔!”
第215章秘境开,诸方动(七千)
宋州城外,某处乡野。
降魔胜使李归伯穿行于军营之中。
狭长的双眼不时扫射两旁,目光所及,尽是甲胄森然的军士。
这些人身上散发着浓郁的煞气,这里的煞气却有两种意思:
一是身经百战的老卒,所拥有的那种悍勇之气;
二则是濒临入魔的武者,所拥有的那种嗜血之意。
只不过比起外面那些衣衫褴褛、神志不清,显然是消耗品的魔军,这些人虽然煞气浓厚,但双眼中却并无混沌之色。
“教中最新的狂药效果越来越好了,只是成本太高了些”
“若非要用来拉拢黄潮,教主恐怕也不舍得。”
李归伯心中所思,那些悍卒自然不知晓,纷纷敬畏地后退几步。
等其走过,又忍不住偷偷去瞧。
这位降魔胜使身披玄甲,乌黑甲片的边缘以某种不知名的妖兽皮毛包边。
两档甲上的两个护心镜,浮雕着两个狰狞的佛头。原本是在胸前,可是感受到众人的注视,竟然游走到了后背。
嘴巴开合,铜铸的双眼明明无神,却莫名给人一种在注视什么的错觉。
众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纷纷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秦将军,东西收集得如何了?”
简单通禀一声,李归伯走入中军大帐,秦奉权赫然端坐在正中虎皮交椅之间,双目低垂,以手扶额,似睡非睡。
好闷雷一样的声音隐隐约约,口鼻吐出的气流更是吹打得营帐猎猎作响。
李归伯浑不在意,耐心等待,片刻之后,后者才睁开双眼。
他看见李归伯,也不惊讶,手在腰间革带的某个带扣上一抹,便取出一个好似酒瓶的水晶器皿。
器皿当中,有一半的空间都被暗红色的液体占据。
“你们明教的确是玩弄煞气的行家,炼制狂药,锤炼魔兵,以此和圣地和朝廷的道兵抗衡,也就罢了。”
“收集这种东西.又是想干什么?”
话语里似乎有些许好奇,些许探询,更有些许的宗师级别威压释放出来,让人觉得秦奉权既然说了这话,就一定要得到答案才肯罢休。
“教中机密,难以奉告。若秦将军愿意加入圣教,成为我等兄弟姐妹,告诉你又有何妨?”
李归伯身体都不自觉地绷紧,但是话语仍然平淡,不疾不徐,似乎有什么底气支撑着他拒绝一位宗师高手的要求。
“我等现在不是盟友吗?”
秦奉权神色玩味,手指摩挲着琉璃瓶。
轻微的摇晃使得瓶子里葡萄酒似的液体动荡不休,然而恐怖的是,传出的却不是酒液颠倒冲刷的水声,而是各种各样的怒吼和惨叫、哀嚎。
仿佛这一个瓶子里面,装着一个地狱的恶鬼,全都是以最为悲惨的方式死去。
而他们临终前的所有恐惧和怨愤,都被浓缩成这一瓶血水。
李归伯的眼神同样为这琉璃瓶中起伏的哀嚎所吸引。
他没有直接回答秦奉权的问题,而是发出疑惑:
“将军这些时日去过的村庄不下二十,县城不下七八,怎么这琉璃瓶只装了一半?”
秦奉权的神色冷淡了几分,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自然是因为那爱民如子的白香山,早早坚壁清野。”
“那些乡野村夫迷信于他,大多竟然拼着田土不要,拖家带口逃入州城。”
“这几日大军遇见的,都是些土豪士绅。”
“这些家族再大,奴仆再多,也不过百余数而已。”
“即使斩尽妇孺,也不过能装满半瓶而已。”
秦奉权没了打机锋的兴趣,随手将那琉璃瓶抛过去。
李归伯心里一突,一个闪身,慎之又慎地将其接住,再三检查几遍。
他胸前的佛头之一,忽地张大嘴巴,吞下琉璃瓶,随后又恢复正常大小。
这些事情做完,李归伯明显松了口气,面带笑意:
“将军不必气恼,攻打宋州本来就是顺带的事。能破当然好,不能破也无妨。”
“我等只要留在此处,吸引天下的注意,事情便成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还要看黄王如何施为。”
秦奉权点了点头,语气讥讽。
“说来也是好笑,州城中四位宗师,我本不是对手。但人各有私白香山不过是苦撑罢了。”
“待黄王破了东都,建立基业,那时我定要调兵,顺水而下,将郑州、汴州、宋州尽数拔除。”
“届时,倒要亲口尝一尝这位爱民如子的好官,看他的肉,到底是香的还是臭的?”
李归伯闻言心头一颤,艰难忍住脱口而出的冲动。
精气神三元合一,方成宗师,对于宗师层级的武者,凡人的肉身欲望几乎都已经摒除了。
对于他们来说,几乎不存在被外物影响的可能。
凡人或许有“饱暖思淫欲”,但对于宗师们,会做什么事,那一定是因为他们想这么做。
换句话来说,秦奉权食人,那就是真的有这种爱好,这件事对于他而言是自然而然会去寻求的乐事。
再进一步,此人以人肉为军粮,恐怕也不全是因为乱军流寇作风粮食不足,而是秦奉权想让那些士兵和他一样.
但那些百姓终究是凡人,白香山终究是个天梯武者,圣地当中也是中坚。
若真是落到秦奉权手中,如此折辱.
‘此人虽未入魔,却和真魔没什么两样了’
‘教主的思虑不无道理,流寇,终究是流寇,难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