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西昌侯这文书!百万黄金全是血战换的,那断岳槊上不知沾了多少敌寇首级!”
粗布短打的汉子拍着墙砖,嗓门震得周围人侧目:“这才叫光宗耀祖!比那些文绉绉的酸儒强百倍!”
酸儒。
不管是乾阳殿上文官还是东华门上御史,都是嘴角抽动。
知道百姓背后骂他们,可是这等近乎当面指着鼻子骂,还是没脸面。
东华门前人群中,白发老丈颤巍巍指着魏延亭的条目,浑浊的眼迸出精光:“我孙儿也在镇海营当差!上月信里说斩了三个海寇,等攒够战功换了赏银,家里就能起新瓦房!”
他枯枝般的手攥紧身边少年的胳膊:“明年开春你也投军去!”
几个游侠儿挤在文书前啧啧称奇。
佩刀青年踢了脚同伴:“薛指挥使的破阵笔看见没?元辰书院那帮书呆子巴巴送上门!要我说,砍翻十个敌将比写十车策论都管用!”
周围顿时哄笑如雷,有人把酒囊抛上半空,琥珀色的酒液在冬日里划出灼热的弧线。
书呆子。
乾阳殿上,元康帝嘴角带笑。
东华门城头上,那些御史面皮抽动。
“崔郡守这千亩桑园卖得痛快!”一身绸缎的商客抚掌大笑,腰间玉佩随动作叮当乱响,“拿四十五万两换紫气丹给儿子冲先天境,这才是将门风骨!”
“哪像内城那些蛀虫,祖产捂得发霉都不肯撒手!”
这话,让阁楼上,还有周围不少悄然来打探的官员都是面皮发烫。
忽然一声稚嫩童音穿透喧嚣:“娘,我长大了要像陆主簿那样画海图!”
扎着总角的小儿骑在父亲肩头,挥动刚买的木制战船:“驾!驾!等我开着大船灭尽海寇,陛下也赏我鲸涛墨海!”
周围百姓轰然叫好,卖糖画的老人当场淋出艘艨艟战船,塞进孩子手里时还冒着热气。
暮色渐沉时,文书上的朱砂印在火把映照下愈发猩红。
蹲在墙根的脚夫灌尽最后一口烧刀子,哑着嗓子对同伴道:“俺堂兄在青天洲斩了妖虎,上月寄回半块功勋玉……等过了年关,咱也去兵部挂个募兵的名号!”
火光在他眸中跳跃,恍惚间已化作沙场烽烟。
城头阁楼中,本来的喧嚣已经沉寂。
一众御史面色复杂,低头不语。
他们以为百姓会因为这些东境官员那动辄数十数百万身家而嫉恨,没想到百姓眼中看到的,是军功。
他们以为百姓会拿两袖清风的御史来对比这些身家丰厚的官员,没想到,这些百姓骂他们是酸儒。
曹越能凭清白身家鱼跃龙门,直入御史大夫,为何他们却要被骂?
乾阳殿中,一众官员相互看看,面色变幻不定。
民心。
很多时候,民心是可以被朝廷左右的。
但也有很多时候,民心可以左右朝堂。
“陛下,民心,可用。”
吏部尚书司马清光躬身施礼。
其他人紧随躬身。
元康帝点点头,抬手散去大殿中光幕,淡淡道:“宣王安之和曹越。”
第517章 你们不拿,我龚某人怎么好拿?
东华门城上阁楼,随着尚书王安之和御史大夫曹越离开,原本得来沉寂慢慢喧嚣。
“哎,读书读书,读一辈子书,却被百姓骂酸儒,书呆子,”说话的老者抬头看向落山的夕阳,面上全是落寞,“这官做的,有什么意思……”
他的话让其他一身青袍的御史轻轻点头,心中不觉共鸣。
御史清贵,这清是清贫,贵却不是富贵。
不是心中有为国为民之念,谁愿意在这清贵官职上厮混?
凭他们的儒道修为,外放做官,起码也能一郡一府之中执掌实权吧?
当然,皇城为官,一步登天,如曹越这样朝为臭御史暮作上大夫,也是大多数御史心中念想。
御史,也是人。
“咳咳,诸位,龚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阁楼之中,一道声音响起。
众人转头,看说话的是礼部侍郎龚宇正。
这位龚侍郎曾在地方掌府学数十年,后入皇城书院教书,到礼部为侍郎时日不长。
不过龚侍郎乃是儒道宗师,学识各方面都是无可挑剔,在礼部还是颇有声望的。
“侍郎大人有话尽管说。”
“对,龚大人且说。”
众人点头。
龚宇正目光扫过众人,将一块玉色小小牌子拿出。
他将牌子递给身边站着的白须儒袍御史。
“诸位先看看此物,猜猜是何用处。”
那御史接过,打量一番,面上带着疑惑,递给其他人。
这玉牌用材一般,只篆刻了数字,其他什么都没有。
众人手上转一圈,依然不知这是何物。
“龚大人,这是何意,莫要与我等打哑谜。”
将玉牌递回龚宇正手上,身穿青色儒袍的短须中年低声开口。
龚宇正接了玉牌,笑着摆摆手。
“此物为房牌,凭此牌,可在皇城内三城领一套三层宅院。”
房牌?
三层宅院?
什么意思?
在场这些御史,别说皇城内三城一套宅院,就是九城一套宅院也买不起。
他们大多半辈子都住在礼部官员共住的官院,就是那种不过一间厢房一间书房的房子,连家眷都无处住。
也有租住在外的,那是身家颇丰才行。
不是所有御史都清贫,而是清贫乃是言官的标配。
“这是瑜远商行所制,拿了此牌,就能在皇城换宅院。”龚宇正握着玉牌,轻声道,“内三城。”
阁楼之中,瞬间一静。
那些御史先是面露呆愣。
“瑜远商行……”
“瑜远商行!”
站在龚宇正身侧的白发御史双目圆瞪,面上涨红,伸手指向龚宇正,浑身颤抖:“姓龚的,你,你竟是成为那瑜远商行的帮凶!”
“龚侍郎,你要帮瑜远商行贿赂我等?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吗?”另一边的中年御史双拳紧握,咬着牙低喝。
其他人全都怒目而视,紧盯龚宇正。
“晦气,今日听了这等话语,我要回家洗耳朵。”
“呸,明日我就上书弹劾你龚某人。”
“别说一套宅院,就是送我一座宫殿,朱某也不看在眼里。”
龚宇正看着众人发泄怒喝,面色不变。
御史嘛,不就是会喷。
不会骂人,怎么做御史?
等众人喝骂累了,龚宇正方才再次举起玉牌。
“这玉牌不是瑜远商行送我的。”
“是我以一百二十一幅字画,还有三件儒宝换的。”
他面上露出感慨,轻叹道:“皇城居,大不易,与几位同僚挤在驿馆三年,我龚某人能有一套宅院的话,就能将老妇儿孙接来皇城,我那小孙子也是读书年岁,带在身边教导,我也心安……”
他的话语,让众人面色微微变幻。
感同身受。
若是皇城中有居住之地,谁不想一家人同住?
可这皇城中,除了那些世家,武勋,或者是三品官员宅邸,其他低阶文武官员,又有几人能在内三城有宅院?
就是中三城也难以置办一套像样宅子。
“龚大人,内三城一套宅院价值千万,你虽是宗师,可光凭字画就能换一套宅子,不是那瑜远商行借此贿赂,我是不信的。”
阁楼中,一位三旬出头,穿泛白儒衫的青年御史开口说道。
他的话让众人都是点头。
大家虽然清贫,可不是没见识。
“卢大人,我这宅院可不是如今内三城中那等三进五进的大宅,而是瑜远商行准备重建的三层阁楼。”
“一方大宅可以建这等阁楼百多间,光是内三城,起码多出两百万间阁楼。”
龚宇正手中握着玉牌,轻声道:“阁楼虽不大,足够一家人住。”
“在这皇城之地有如此一间宅子,心里,也安稳了。”
安稳。
阁楼之中所有人都沉默了。
若非清贫,谁愿飘零?
“恭喜侍郎大人啊,你是儒道宗师,光是字画变卖就能换这等宅子。”龚宇正身前,一位黑袍御史低低出声,“大人的宅子什么时候建好了,赵琛去贺。”
这话怎么听怎么带着酸。
你是宗师,你是侍郎,你能拿字画换宅子。
别人可没有这等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