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达木身处爆炸最中心,不可能毫发无损,待他走出,才看他浑身破烂,肌肤焦黑,再无先前的华贵之气。
归一真人与陈期远均是眼神一凝,这乌达木看上去极为狼狈,也受了不轻的伤,但并不致命……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换了两人,就是不死也得残废,怎么可能像乌达木一般还有余力从走出来?
乌达木走动间,浑身上下的焦黑角质咔咔洒落,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肌肤。
“这都不死?”陈期远冷声道:“王爷曾言,前朝时,皇室共有四件九钟,清影玉衣,奈落红丝,避世鞘与……传国玉玺,前朝覆灭时,玉玺也不见踪影……玉玺莫不是一直被你贴身携带?”
“这更像是功法,曾传闻乌达木乃是感悟清影玉衣才得以突破,更是从中悟出了一门疗效宛若浴火重生的内功,这也是他明明已经一百多岁却仍看上去像个中年人的根源所在。”归一真人轻挥道袍衣袖,拔出一柄长剑,语气森寒。
陈期远用枪身敲着自己的肩膀,“同样都是人,我感悟奈落红丝,只能改良天罗枪……这家伙怎么就能悟出这么一门逆天内功出来?”
短短几句话,乌达木身上焦黑已经尽数落下,一眼看去,他已是血人,凄惨无比。
闻听此言,他只是淡淡笑道:“单凭武功,可挡不住这炸药。”
不是武功,那就是九钟。
不过乌达木可不会好心到随便透露自己的底牌,他看向两人,语气带上几分傲意,“只有你们两人?”
陈期远冷冷一笑,“天分是天分,实力是实力……还是得打过才知道。”
话音落下,剧烈的轰鸣猛然响彻云霄。
太原城门口,苍花娘娘猛然仰首看去,低声道:“武功山的一气两仪意?归一老头也在王府?”
“归一真人?他若在,那归守老道士多半也在太原。”赵无眠牵着马,走进城内。
苍花娘娘柳眉紧蹙,偏头看他,“如今来了太原……你究竟想做什么?”
“若能救下晋王,自然最好,若救不下,那就收兵权,杀……”
赵无眠话音未落,苍花娘娘便抬手打断,“收兵权?开什么玩笑?二十万大军岂是说收就收?”
“敢问阁下,可是赵无眠?”
便在此时,有人飞身而来,口中问道。
赵无眠打量此人一眼,确定自己不认识,但腰间挂着晋王府的牌子,便微微颔首,“是我,你们王爷给我留了东西?”
那人双手奉上一锦盒,板着脸,面无表情道:“王爷所托,晋地麒麟符,此乃半只,另有半只在他处,只有世子知晓,与此同时,王爷已经传信至各地将军,只要阁下救回世子,拿回另半只麒麟符,晋地西凉之军,皆听阁下调令。”
苍花娘娘眨眨眼睛,略显错愕望着赵无眠。
赵无眠早就猜出来了,并不如何惊讶。
他并未抬手接过锦盒,口中先道:
“晋王将兵权给我,一方面,是想借我之力,杀了洛述之,另一方面,大半晋军,仍然不敢相信他会勾结戎人,他此次殉国,证了清白,挽了军心,而晋军多半不认我,但定会认晋王世子……只有我保世子安然无忧,并出兵进京,杀了太子,他们才会真正听我调令,对否?”
从赵无眠为了河曲百姓挡在两千骑兵之时,晋王就已经相信赵无眠的为人,这也是他决心将军权交给他的根本原因之一……但相信归相信,晋王也不可能脑袋一热就什么都不管。
他此次殉国,已然无憾,唯二的执念,只有杀了洛述之以及让洛长寿安稳一生。
杀洛述之自不用他多做准备,赵无眠自会动手,但他不得不为洛长寿考虑。
这才只给了赵无眠一半麒麟符。
不过单靠麒麟符这等外物,可调不了大军……能不能得军心,还是得看实际行动。
也即杀太子,杀戎人……目前洛朝烟正领着残余部队抵御戎人,那杀太子的事,便要落到赵无眠身上。
眼看赵无眠将晋王的小心思猜得丝毫不差,那门客双膝跪地,以头叩首,双手举着锦盒,嗓音恳切。
“王爷与阁下曾有旧怨,我等皆知,然王爷已死,望阁下能替王爷与偏头关数以万计的百姓将士报此血仇,而世子多病,不通武艺,不晓军略,只求公主登基后,放世子一条生路。”
赵无眠抬手从中取出那半只麒麟符,眼神略显复杂,就是这东西,招致了一切祸端。
如今这军权,转眼又到了他的手中。
“洛述之为削藩,不惜布此大计,等你手握大军,待洛朝烟登基后,可是会重蹈覆辙?”苍花娘娘抱着双臂,口中带着笑意,道。
“少来离间。”赵无眠收起麒麟符,那门客便朝他行了一礼,飞身而去。
苍花娘娘撇撇嘴,觉得没意思,同样飞身离去,
“陈期远,归一老头正与乌达木厮杀,本座去那儿瞧瞧,若能趁此机会将乌达木与归一老头都杀于此,那你我合作目标,也便成了一大半,你不入武魁,插手不得,切记不可靠近王府。”
苍花娘娘没给赵无眠回答的机会,话音未落她便已经消失无踪,显然也是心急如焚。
落雪纷纷,街上人影寂寂,赵无眠牵着马向前走去,依稀能听见屋舍内传来“我就知道,王爷不会勾结戎人”之类的话。
赵无眠已得一半麒麟符,接下来只需取了另一半,那他在晋地的事儿便办得差不多了,如此便可入京。
但既然是要入城杀人,那自不会空手而回。
他牵着马,一路直行,走了百来步,便来至一处酒馆前。
这酒馆,距离城门口最近。
赵无眠将马绑在柱上,掀开帘子,走进酒馆。
酒馆内,曾被赵无眠打出破洞的墙壁已经修好,酒馆内依旧是三两木桌,正中火炉,墙角堆积着数个大酒缸。
一老头正手持抹布擦桌擦柜。
听见脚步声,老头回首看来,上下打量了赵无眠一眼,而后脸上浮现几分错愕,“公子是当初那个抢马的……赵无眠?”
赵无眠微微一笑,并未否认,无恨刀斜挂后腰,在桌前坐下,“来壶好酒,如今我不等马……等人。”
闻听此言,老掌柜深深看了眼赵无眠,而后带上几分笑容,“一月过去,公子曾经千方百计要抢马出城,如今又主动回来,可是有故事?”
“杀人罢了,江湖上的故事,便是成百上千篇也离不开这两个字。”
老掌柜呵呵一笑,没再多言,只是拉开酒布,舀了壶好酒,又准备了几碟小菜,在赵无眠面前摆开。
酒馆外的雪幕偶然夹杂几缕自王府飘来的火花,耳边不时遥遥响起闷响,可见王府之内的战况之惨烈。
屋外震天动地,屋内闲情适意。
赵无眠端起酒壶为自己倒了杯酒,一边抿着,一边透过窗户,望着酒馆之外。
不多时,城门口响起马蹄声,闻声看去,却看一位黑袍男子浑身是血,骑着高头大马急匆匆入了城,而在黑袍男子的身后,带了个同样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
鬼魁刘约之与晋王世子,洛长寿。
赵无眠端着酒碗,眼眸微眯,他没猜错,洛述之果真要当众斩首洛长寿,而刘约之也果真劫了法场。
只是法场显然没那么好劫,刘约之身上这伤势,一点都不比赵无眠当初在大内冲杀而出的伤势轻。
但刘约之没有赵无眠的沈小姐与侦缉司庇护,一路匆匆而来,无时间静养,伤势也便恶化……
刘约之要死了。
赵无眠清楚看出了这一点。
刘约之重伤之下,虚弱无比,但他依旧眼眸凌厉朝四周看去,戒心极重。
他先看到绑在酒馆之外的马,而后透过酒馆窗户,看到了坐在窗前的赵无眠。
刘约之愣了下,而后一拉缰绳,他胯下的千里马马蹄抬起,停在了酒馆之前。
洛长寿受伤也不轻,如今还在昏迷。
刘约之翻身下马,背起洛长寿便往酒馆内走,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带血脚印。
掀开帘子,刘约之踏进酒馆,望向赵无眠,眼神莫名,带着不知何等情绪,而后又化作笑意,
“怎么也想不到,我居然会在此地再度碰见你。”
赵无眠猜出刘约之会劫法场,但也没料到两人居然也就是前后脚入城,由此一笑,
“倒是缘法,值得喝一杯。”
刘约之带着浑身伤痕,在赵无眠的对面坐下。
老掌柜吓得面目失色,接过洛长寿,探了探鼻息,确保洛长寿没有性命之忧,而后看向坐在老位置的两人,脸上神色不断变换,最终化为又像感慨,又似无奈的一句话。
“呵,江湖……”
咕噜噜————
赵无眠端起酒壶,酒水落入碗中,响声清脆。
他为刘约之亲手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而后自怀中取出一半麒麟符拍在桌上,“喝了这杯酒,便上路去吧,洛长寿的命,我会保。”
刘约之望着桌上的麒麟符,又偏头看向王府的方向。
他并不蠢,这点信息,就足以让他简单推断出事情始末了。
他回过头,望着赵无眠推来的酒碗。
血液在他身下已经流了一小摊。
酒馆外传来脚步声。
帘子被掀起,寒风与雪花顺着帘子缝隙涌进房内,投去视线,归守老道士腰挎长剑,走进酒馆。
他面容平淡望着赵无眠,视线投在桌上的麒麟符上,微微一愣,继而浑身涌现一抹极为森寒的杀气,而后他又看了眼浑身是血的刘约之,沉默片刻,却是抱起双臂,站在门帘之前。
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直接动手。
推断出事情始末后,刘约之便似执念已了,心神放松,虚弱之下,以他的实力,竟然还没有发现酒馆内又多了一个人。
赵无眠瞥了眼归守老道,眼看他没有动手,才将视线重新投在刘约之身上。
血液顺着刘约之的脸滑至下巴,滴在桌上。
啪嗒。啪嗒。
他的眼神略显几分茫然,又带着几分追忆,好似是在回忆自己的一生过往。
片刻之后,刘约之回过神来,抬起头望着赵无眠的脸,勾起一丝笑容,“当初,我给你倒酒,你不是很想喝,如今一月过去,在老地方便轮到你为我倒酒……风水轮流转呐。”
赵无眠轻晃着酒碗,碗内的酒液反射着酒馆内昏黄的灯火,也倒映出赵无眠的脸。
他眼神略显出神,也是没有料到,曾被他视若大敌的刘约之,将以这种方式死去……堂堂鬼魁,牵扯进了此等政治漩涡,也难以安身。
他低声道:“与尔同销万古愁。”
“嗯?”刘约之疑惑看来。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便是完整一句了。”
刘约之微微一愣,而后哈哈大笑,笑声愉快,笑了一半,他又咳嗽了几声,却是大笑道:“好诗,可是你所写?”
“抄的。”
“那是谁写的?”
“死了。”
“那我此去黄泉,倒还能问上一问……”刘约之端起酒杯,豪迈地一饮而下。
一碗酒下肚,刘约之的气色好了几分,他望着粗糙的木桌,片刻之后,低声道:
“二十岁前,我不过一市井流氓,街头闲汉,整日憧憬着去江湖混出一番名堂,后来被人打断腿,扔在雪里等死,是王爷救了我,给我武学秘籍,给我吃穿用度。”
刘约之的往事,赵无眠曾听酒馆掌柜提起过,但他抿了口酒,并未插嘴。
刘约之继续自顾自道:“后来我跟着王爷办事,但这颗心,还是向往着江湖……江湖多好啊,自由自在,潇洒快意,仗剑天涯,对酒当歌,后来我以王爷门客的身份,在晋地与西凉四处奔走,惩恶扬善的事干了不少,昧着良心的事也干了不少……”
“死之前,能把洛长寿救回来,你也已经对得起你的王爷。”
“是啊,对得起了……”刘约之语气略显茫然,“但我对得起我自己吗?你可知,我空活四十多年,还有大片天地未曾见过?苗疆,江南,江北,楚地,川蜀,燕云……这些地方的山川湖泊,各中江湖,我都不曾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