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修行的愈深,所看所见的谜团也就越多,想要将这些秘密全都窥探清楚,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
离开了无尘路,李子冀又去拜见了颜先生,请教了几个关于桃李春风的问题。
颜先生是圣朝乃至天下最值得尊敬的人之一,与其相处短暂时间李子冀都能够感到受益匪浅,如果不是想早些回去长安城的话,他或许会在梨园多留一段日子。
从颜先生处离开,辞别了崔文若等好友,李子冀坐着马车离开了青宁。
一个人很安静,除了马蹄与车轮飞驰的声音之外很难听得见其他嘈杂,途中还特意去了一趟金陵,现在的金陵早已看不见赵家人的影子,那天过后,还活着的赵家人都已经离开去了其他地方,对于他们来说,金陵是一个做梦都忘不掉的梦魇。
赵家失去了一切,地位和尊严,以后甚至要隐姓埋名,以免受到圣朝其他人的排挤。
但好歹留下了性命。
一个风光满面的一流势力眨眼间就变得支离破碎,李子冀故地重游心中略有感慨,他当然不是在为赵家感到遗憾,他只是更加明白与赞同圣皇的立场。
天下轻易改变,如同赵家这样的势力死伤只怕不知多少。
有的咎由自取,有的无辜牵连。
曾经的高楼大厦转瞬间坍塌成废墟一片,人们只会在偶尔路过的时候才会忽然想起,然后感慨着这里曾经有一栋十分漂亮的楼阁。
当晚,李子冀去看了秦淮河。
这次没有下雨,他看见了秦淮的花船和夜灯,看见了潺潺流水上闪烁的五颜六色,少年郎鲜衣怒马,少女犹抱琵琶,万千纸船顺着河面漂流而下,岸边酒家锣鼓高歌,若是觉得吵闹顺着秦淮往上走过青石桥旅人就会渐渐稀少,独自坐在桥下或是走在河边漫步。
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玩意。
这的确是十分美丽的地方,李子冀走进街前的南纸店买了笔墨纸砚,在青石桥上支了一个画架,看着远处的万千景色落下了笔。
他最擅长画画,也最喜欢画画。
只是想要画出一幅精气神饱满的好画,不仅需要时间,也需要聚精会神,否则画出来的也只能是平庸之作罢了。
他打算将这幅画带回去送给四师姐。
梁安安对他是极好的,也许是四师姐永远都那么温婉,也许是因为自己是诸多弟子中年纪最小,境界最低的缘故,四师姐很喜欢自己这个小师弟。
在三千院的七位弟子当中,关系最好感情最深的当然是顾春秋,其次就是二师兄和四师姐了,何况梁安安是师兄弟当中唯一的女子,某种意义上来讲,所有人都对梁安安很是宠溺喜欢。
养花,煮茶,做点心,照顾六师兄,梁安安的生活其实很简单。
这幅画画了两个时辰。
钟离就在李子冀的身后站了两个时辰。
热闹的秦淮河已经没有了人,只剩下月色照在青石桥和潺潺水声。
身为金陵刺史,在赵家覆灭之后,钟离将属于赵家的资源全都瓜分给了自己人,正如他那天晚上所说的一样,金陵城现在成了一个铁桶,后党的手无论如何也伸不进来。
“好画。”
钟离满脸欣赏,不吝夸赞。
他本也是出身三千院的师兄,对于李子冀自然十分欣赏。
因为是要送给四师姐的,所以李子冀全心神都投入到了这幅画里,竟然是根本没有感受到自己的身后有人,此刻听到钟离开口方才回头看去。
“钟师兄。”
三千院早已经遣散,明面上当然要称呼钟离刺史大人,但现在四下无人,也就没那么多的讲究。
钟离很喜欢这幅画,这画上的秦淮景色竟然还要比真正的景色美丽数倍。
“这幅画能送我吗?”
李子冀笑着道:“没问题,回去之后我在给四师姐另外画一幅。”
钟离挑了挑眉,然后用手指着李子冀,笑骂道:“臭小子,这要是被三千院其他师兄弟知道我敢抢梁安安的礼物,还要不要我活命了?”
摇了摇头,钟离抬手撑着石桥的扶手,望着这片恬静美丽的夜色:“金陵好久没有这么干净了。”
他的眼中带着追忆,似乎是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时光。
干净这个词,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词,也是对世上任何人或物的最高赞誉。
生活在这样复杂的世界里,想要成为一个干净的人,简直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事情。
“我在三千院修行的时候,最先结识的是颜如玉,也就是你的二师兄,那时候我才刚入初境,得知他无法修行之时我整日里郁郁寡欢,总是想着万一有一天他寿元将尽两腿一蹬,我还有数百年时间要活,损一挚友,岂不心痛?”
“少年人的心思总是单纯且多余,懂的太少,却想的太远,别看颜如玉现在温文尔雅的,那时候他可腹黑得很,眼看着我整日犯愁吃不下饭,他不仅不说实话,反而还配合我一起演戏,偶尔摆出一副伤春悲秋的落寞模样,看我的更加发愁。”
“直到后来过了半年我才知道,原来院长大人为他炼制了许多延寿丹药,也许他活的比我还久,那天我将颜如玉狠狠打了一顿,他没有求饶,只是不停嘲笑我。”
钟离叹了口气,眼中带着化不开的怀念:“你二师兄啊,有时候很他妈不像个人。”
第443章 过往和现在
钟离似乎只是想与李子冀闲聊一会儿,也许他在李子冀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看到了数百年前的三千院,看见了曾经意气风发的一众少年。
似乎不仅仅是钟离,包括陆之道楚狂等人,看着李子冀和顾春秋行走天下,满眼都是曾经自己的影子。
岁月会让故事沉淀,只是已经不再会配一壶酒了。
李子冀能够感受到钟离身上的怅然。
钟离摇了摇头,说起了当年自己的心事:“年轻时候我喜欢一个姑娘。”
他说了第一句就停了下来。
李子冀是一个很擅长倾听的人,他也是一个很合格的听众,恰到好处的问了一句:“后来呢?”
钟离说道:“后来她嫁人了。”
很短的两句话,却似乎藏匿着一大段心酸感动到涕泪横流的故事。
钟离似乎不想说的太详细,只是目光伤感的感慨道:“在这样的世界里,对于修道者来说,儿女私情很难维持太久的。”
这话好像是真的,从新历三十一年到现在新历三十四年即将结束,李子冀的确没有见过几位大修行者有伴侣这件事,哪怕是有,似乎也看不到多深厚的感情。
钟离道:“男女之事在一起,就是一刹那的悸动,但却要为这一刹那去维护一辈子,普通人还好,百年时间,情感消磨干净也能维持下去,可对于修道者来说,这种一瞬间的悸动在天下,势力,抱负这些词汇上是很难维持数百年或者更久的。”
“最终都会成为陌路人,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某种角度去看,爱情这种东西比不上友情长久坚固。”
李子冀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因为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心思。
画画,写字,练剑,这世上有太多让他喜欢的事情。
钟离冲着桥下的河水扬了扬下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金陵做刺史吗?”
李子冀试探着猜测:“因为她是金陵人?”
钟离笑道:“你的确很聪明,她的确是金陵人,对于当初的我来说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也没有真正认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直到她后来嫁人我才明白过来。”
李子冀问道:“多少年了?”
钟离回答道:“记不清了。”
桥下的水面掀起粼粼水波,往远处望着似乎还能看见那尚未消失的纸灯小船,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润湿的味道,只有李子冀那幅画还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钟离没有说话。
他想着已经嫁人的心头好,他现在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真的喜欢着,或许只是因为不曾真正拥有,所以才始终无法忘掉。
感情想来大都是如此的,只有越是遗憾,才越是让人记忆深刻。
“这样也好。”沉默了良久,钟离忽然说道。
李子冀看着他。
钟离笑着道:“如果当初我们走到了一起,或许现在也变成了各自生活的陌路人也说不定。”
李子冀依然没有说话,他只是感到意外。
意外钟离有这样的过往,意外钟离也有这样不同的一面,也意外钟离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话。
二人之间虽然名义上是师兄弟,但年龄阅历实际上差了很多,无论如何钟离都没理由和他聊起自己的过往。
尤其还是谈论到男女之情这样的事情上。
难道是月亮太圆?
又或者是秦淮太美?
“人总会因自己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感情也是如此。”钟离望着河面,流淌的河水似乎代表着消失的过去。
李子冀觉得现在应该有一壶酒。
他忽然问道:“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你会换个选择吗?”
钟离怔了怔,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思考了很长时间后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也许吧。”
很多人都在怀念过去,后悔曾经做过的决定,可当真正有机会重新来过的时候,自己又会犹豫不决,因为你不确定改变了的结果是不是一定会变得更好。
夜风吹过桥面。
木架上的画纸被风吹着卷起一角,钟离收回了思绪,对着李子冀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话吗?”
李子冀摇了摇头。
钟离道:“因为陈草就要嫁人了。”
李子冀微微一怔,十分意外。
从祁连山回来到现在不过才半年多的时间,陈草竟然嫁人了?
钟离接着道:“陈无泪将陈草许配给了别人,陈草自己的意见洗剑宗是不会重视的。”
李子冀沉默了一瞬,然后问道:“陈草现在在哪里?”
钟离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前段时间离开长安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但陈无泪既然要她嫁人,就一定能找得到她。”
十月末的天气已经渐渐冷了,桥上吹过来的风似乎也让这温度降低了不少。
钟离看着李子冀:“陈草对你的心意应该清楚,我知晓你或许没有那样的感觉,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罪,她是个很可怜的姑娘。”
出身洗剑宗,掌教之女,明明应该有着崇高的地位和幸福的人生,但陈草过的却并不开心。
或许从她喜欢上李子冀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处境会愈发尴尬。
李子冀问道:“你好像很关心这件事。”
陈草要嫁人,这件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应该和钟离没有太大的关系。
钟离问道:“你知道我说的那个姑娘是谁吗?”
李子冀摇了摇头。
钟离眼中的怅然更浓,嘴角似乎还带着苦涩的味道:“是陈草的母亲。”
李子冀瞳孔微缩,他看着钟离,完全没想到这当中还有这样的纠葛,看来老一辈之间的爱恨情仇,也是说也说不完的。
“陈无泪要她嫁给谁?”
钟离脸上闪过一抹厌恶之色,也带着一丝冷意和愤怒:“李若。”
李子冀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李若是谁,他也看得出来,陈无泪让陈草与李若成亲,这里面少说也有他的一半原因在内。
“我会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