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天机没有说话,他甚至显得很安静,也不再用衣裳遮住脑袋,他拿起水杯喂老掌柜喝了两口,然后站起身子走到了外面。
与颜如玉站在一起抬头看着天上。
“你为何不躺下?”
他问道。
此刻的颜如玉依然在站着,口鼻中往外流淌血液,身上不知出现了多少的挫伤和骨裂,对于这样一位不能修行的普通人来讲,强行站立着,有害无益。
“你为何不躺下?”颜如玉反问道。
裴天机回答:“我站着是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颜如玉道:“我站着是因为陛下还站着。”
裴天机道:“但圣皇马上便不会站着了。”
虞帝的确了不起,从日出硬生生坚持到了快要日落傍晚的时间,但这已经是极限了,就算圣皇再如何强大,也已经撑不下去了。
就差一夜。
就差最后一夜。
颜如玉没有说话,他也很清楚这一点,但只要圣皇还在站着,他就不会躺下。
圣朝的脊梁长在每一个人的背上。
......
......
“现在已经死了很多人,你的方法与我又有多少不同呢?”异教之主浑身上下的骨头不知碎了多少,就连其与道的交流都被生生打断,但他仍然站在那里,而圣皇,却无法再坚持下去。
因为圣皇受的伤更重。
有着洞天大阵持续不停地损耗,时间每流逝一分,圣皇的力量就会衰减一分,从清晨到日落,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足以让每个人感到惊叹的实力了。
身上的黑红色衣袍完好无缺,边缘处绣着的赤金色云纹闪闪发光,从外表看上去圣皇好似只是受了一些轻伤,但在场的几位六境都很清楚,这位帝王已经真正走到了穷途末路。
不仅是气息的衰竭,同样也是生命的衰竭。
从晌午开始,圣皇就已经在透支自己的生命驱使道源,生死,也就在这片刻时候了。
太极殿中的百官早已经泣不成声,到底还是如此,到底还是如此。
结局难道就真的无法改变?
能做的全都做了,古今无敌的虞帝也已经无计可施。
“哭什么?”
圣皇侧眸回头看着,眉头微皱语气严厉带着几分呵斥:“这世上从没有一定知晓结果的事情,若不去做,便永远也不可能。”
在此事开始之前,谁又能想到圣皇竟能坚持到第三日傍晚?
教皇和佛主听到这话都是目光一颤,凝视着圣皇的身影想起了一千多年前几人站在山巅上的那一天,当年的他们意气风发昂首挺胸,那时候的圣皇也说出了这同样的话。
一场战斗,五位六境身负重伤,世人注定会永远铭记这一天,世界也注定会永远铭记这一天。
斥责过后,圣皇的视线重新放到了异教之主的身上:“我们的办法都不可避免会导致一些人死去,但我们之间却有一个最根本的不同。”
异教之主认真听着。
圣皇道:“我在求活,而你在求死。”
异教之主哑口无言。
空气很清新,从未有过的清新,就像是新生的婴儿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所闻到的第一口空气,代表着新生和未来。
洞天大阵对世界的改变已经来到了尾声,只差最后的一步之遥就能结束。
但这最后一步实在太难,就连在场的诸多五境大修行者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坚持下去。
“世界是需要未来的,一个世界若是失去了未来,那么无论还能存在多少年,其实都和死去没什么区别。”圣皇的手上凝聚着无数的光芒,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又能如何呢?
他依然不会放下。
北海之主四人也不得不操纵道源与圣皇对峙着,也许生死已经分晓了,只是身为这个世界的帝王,虞况并不想在最后的时间里什么都不做静静等死。
他看着教皇和佛主,说道:“当年的我们是年轻人,现在的他们是年轻人,以后还有其他人出现,所以如果有年轻人要去做什么,要去尝试什么,在未曾到绝境之前,你们不要阻拦。”
教皇和佛主开口答应。
圣皇点了点头,手掌凝聚的光芒随之绽放,苍穹之上四位六境汇聚的道则也随之落下,彼此之间在半空碰撞,绽放出了让人无法直视的亮光。
光芒散去,圣皇依然站在那里。
教皇四人也站在那里,在双方之间,那气息的碰撞处却多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身穿帝王衣袍,此时此刻正浑身颤抖着,通红的双目带着极端的愤怒和崩溃,对着天空之上的四人咆哮着:“你们疯了?”
他死死的盯着教皇和佛主:“吕颂,通境,你们哪儿来的胆子敢对虞帝动手?”
许多人看着这位咆哮几乎在发疯的身影,认出了那是妖国的帝王,妖皇。
没有人回答,教皇和佛主低下眼眸不敢去看。
“小景。”
圣皇忽然开口,喊了一声。
天空之上的妖皇身子又是一颤,然后出现在了圣皇的身旁,伸手扶着他,感受着圣皇体内的油尽灯枯,妖皇通红的眼睛里无法控制的流下了眼泪,堂堂帝王竟然不管不顾的哭嚎起来。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虞帝望着苍穹高处,似乎能看见万千星辰在世界之外:“这世界我来过,这些事我做过,结果或许总是不尽人意,但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放下目光看着痛哭的妖皇,眼中带着笑容,然后抬手轻轻摸了摸妖皇的脑袋,轻声道:“没关系,没关系。”
新历三十八年六月二十九,日落。
圣皇陨。
第1014章 最起码,从未变过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妖皇跪在圣皇身前,赤红着眼眸朝着天空几人咆哮,他的声音都因为太过强烈的愤怒而发生形变,像是混乱的雷霆炸开在纷飞的道则之中。
可旋即,他的愤怒又被更强烈的愧疚所取代,颤抖着将自己伏在圣皇身上,难以置信的喃喃不停:“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想要的吗?”
他在怪罪教皇几人出面阻拦致使圣皇陨落,但这一结果何尝又没有自己的责任?
当他选择两不相帮的时候,其实就早已经预见了现在这个结果才对。
洞天大阵改天换地的进程似是得到了阻拦,并且开始有着消散的迹象,圣皇已死,那么这将整个世界的人命全都放上去的一场豪赌,自然以提前失败而告终。
异教之主沉默不语,永无波澜的目光里闪过一抹恍惚,似是不敢相信一千四百年前那意气风发的虞族公子如今却死在了他的面前。
又或者说,不想相信。
北海之主的伤也很重,就连藏纳于身的半颗圣心都没办法恢复他的伤势,这位寿元漫长的天地君王本就已经距离死亡很近了,这一战之后,只怕也剩不下多少日子了。
他觉得这样也好,北海有君上在,自己若是死去也算是对得起虞况这个后辈。
北海之主素来得天地宠爱,他们才最应该是为了这个世界去尝试和拼命的,现在却只能看着圣皇拼命,甚至还必须下场阻止圣皇拼命,这种感觉实难形容,就像本该属于自己的责任自己却不敢承担,闭目逃避,在看见别人一力担起后不仅不选择支持,反而用力打压。
他羞于如此,耻于如此,却必须如此。
教皇没有在看死去的圣皇,因为他不敢去看,站在半空中转头望着镜湖的方向,他本就是个选择隐居的老人,他本就应该永远被囚禁在镜湖之中:“身处在这样的世界里,没人能够独善其身。”
他抬手重新凝聚出权杖用以支撑着身体,只是身形看上去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太多太多。
佛主在看着圣皇,他的目光之中满是痛苦,身上袈裟蒙尘,面容看上去略显呆滞,世上大多事大多人都是如此的,即便在某种结果发生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可当这种结果真正发生那一刻,还是会感到难以接受,似有乾坤倒悬,日月翻转。
天地忽然变得灰蒙蒙一片,洞天大阵之外的黑夜被驱散,却又并非天明,像是混沌虚无一片,又像在这种虚无表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每个人都闻见了香味。
不知道是什么香味,比木香更雅,比花香更浓。
然后下起了雨,那并非是普通的雨,每一滴雨水都会由道则所化,落在了整个世界,没有一处空挡。
所有人脸上的悲色更浓,太极殿内的百官早已经冲了出来,在圣皇身前跪倒一片,每个人的脸上全都带着沉痛和迷惘。
天地有所感,为圣皇的陨落生出异象,以示对这位帝王的尊敬和缅怀。
站在半空中的四位六境全都落在了地上,沉默不语的看着这一切。
结束了,的确已经结束了,身为胜利者的他们却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喜悦,这件事注定是没有胜利者的,在这片天空下,所有人都是失败者。
都卫禁军也跪在地上,整个长安城无数百姓全都发了疯一样的哭嚎着,然后朝着皇宫的位置跪下。
即便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让许多人意识到了可能即将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谁也不曾想到最终竟然会以陛下的死去而收尾,他们不敢相信,他们难以相信,如圣皇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死?
如何会死?
在痛哭之声里,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百官抬头看去,是始终都未曾露面的皇后。
皇后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眸子里自始至终就只有圣皇一个人,她没有穿凰袍,而是很出奇的换了一身寻常普通的长裙,她走到了圣皇的身前跪坐着,伸手轻轻抚摸着圣皇的脸颊,眉眼带着哀痛和怀念。
这是二人在春集镇第一次见面时候她所穿的衣裳。
如今漫长岁月过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我拦不住你,但我不后悔拦不下你。”
她的声音很轻,从未有过的温柔,扶着圣皇的头将其轻轻枕在自己的腿上,皇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在当年院长献祭自身的时候,她就已经看见了如今的结果,她用尽心思去试图阻止这一切发生,却从没有什么作用。
“异教的法子也很好,最起码你还能活着。”她低头看着圣皇,帮其擦拭着脸上的血迹,柔声道:“你的法子也很好,最起码你还是你,从未变过。”
如今还剩下什么呢?
好似什么都没剩下,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多少年的风云变化在此刻画上了句号,为之终结。
......
......
清风雅舍里,崔文若,慕容燕以及崔玉言三人俱是泣不成声,就连东方木和周郎童都满脸的苍白,这不仅仅是圣朝人民不会忘记的一天,也是整个世界为之悲痛的一天。
没人不会因为圣皇的死去而伤心。
“结束了,结束了。”
崔文若喃喃不停,自从离开墓林后,他的心境圆满无缺,自身天赋本就奇高,如今已经半只脚踏入了第四境,本打算就这几日破境,只是如今,他如何再有破境的心思?
慕容燕踉跄着站起身子跑到外面,街上跪了不知多少人,他回头似是远远看见了颜如玉的身影,失神落魄。
“这世界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圣皇陨落,异教割草在即,天下没有人会再去阻拦这一切,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仰头看着天空,任由那些雨水落在脸上。
“这世界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在质问自己,也在质问世界本身。
第1015章 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