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 第128节

  腰机的原理并不难,心灵手巧的采薇鼓捣几下就明白了。但她必须要接着之前还未编织完的布料继续进行下去,所以花了很长时间研究。

  她当然见过这类丝织布料,这是罗。

  丝织品自从诞生以来,就产生了各式各样的布料。但这些布料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织法的不同。

  经丝和纬丝一上一下相间交织而成的,便是最初形成的最简单的平纹织物,例如绢、帛等等。而表面是经丝和纬丝交织呈现一定角度斜纹线的织物,就是相对复杂一些的斜纹织物,如绮、绫、绸等等。再之后出现了缎纹织物,经丝或者纬丝交织点较少,虽形成斜线,但不是连续的,而是间隔距离有规律而均匀地形成花纹图案,如锦、缎等等。

  以上三种织法织成的丝织品,织法从简到难,经丝都是固定的,不会左右挪移,纬丝是在经丝之间穿梭,经丝是平行排列的。

  而罗则完全不同。

  罗的经丝不是平行而是缠绞在一起的,纬丝再从缠绞的经丝之中穿过,这种织法叫作纱罗。

  因为经丝的缠绞,所以这种布料的经丝、纬丝都比较稀疏,有大片规律的孔眼,像是罗网,也由此得名为罗。罗也十分轻薄,所以适合用作夏服或帐幔。

  别看绫罗绸缎是四个词放在一起,但真正说起来,按照纺织难易程度,其中最珍贵的非罗莫属。

  传统罗的织法是二经相绞,由两条经线缠绞织成。采薇手中的这一片未完成的布料,则是四经绞罗。每四根经线为一组,与左右邻组再相绞,复杂多变,又遵循一定规律排列。更可怕的是,在这片四经绞罗的黑色布料之上,居然还点缀着红色丝线,竟是传说中最难织成的布料——提花罗!

  身为织室的首席,采薇当然不只是会针线活。虽然她不用负责织布、染布等等环节,但也都上手自己做过。尤其宫内还新开了锦署,她更是见过最先进的斜织机和提花机,基本原理还是懂的。

  地牢里实在无聊,采薇自己找来角落里废弃的木棍,拆成几条缝衣针,自己摸索着尝试继续编织这匹提花罗。

  一开始时自然惨不忍睹,但好在这几团蚕丝韧性极强,也经得住采薇编完又拆,拆完继续编。这让采薇想起旌旗深衣的丝线品质,极为熟悉。

  这提花罗,不会有什么附加的功效吧?

  可惜她现在只是附身在涂刍灵之上的一介游魂,无法感知更多。

  再次到来的赵高解开了采薇的疑惑。也许是不怕已经死去的采薇对他造成什么威胁,赵高难得说得很详细。

  原来这几团蚕丝果然是上古时期制作墨旌旗的剩余原料,因为与旌旗深衣同源,赵高想要让她尝试织出提花罗,并且用提花罗再做一件上衫,用以加固旌旗深衣。

  采薇推断,这符玺令事恐怕是上次被人刺伤,生怕旧事重演,在这儿防患未然呢。不过采薇也表示,让她织提花罗也可以,但也要有称手的织布机。况且这些蚕丝

  的量根本不够织件上衫,恐怕也就勉勉强强够织一件裆。

  所谓裆,其一当胸,其一当背,无袖无裳,也就是俗称的背心。倒是正好能护住胸腹和后背。

  赵高听罢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去,过了不久便派人送来最先进的斜织机和提花机,但并没有派人手给采薇。

  采薇初时埋首研究如何织提花罗。从挑丝、泡丝、捻丝、打绘、穿综、绘版到上机织造,一连串将近三十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是精细操作。而且织罗的关键在穿综,必须将经线交叉后穿过综眼,交叉穿综必须非常细心而有耐心。

  好在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她不知饥渴,不畏寒暑,更无须睡眠。估计那符玺令事不给她身边派人做事,应是怕她吓到其他人吧……

  等提花罗的制作变成了机械动作之后,采薇就忍不住开始想其他事情。她看着手中慢慢织成图案的提花罗,眼神逐渐柔软。

  罗,是上卿大人的名字呢。

  许多人都以为此字乃包罗万象之意,连大公子为上卿大人赐字时,都以此意取字“毕之”。

  但实际上,上卿大人的名字是由他母亲王氏所取。罗,乃是这世间最精美繁复的丝织品。

  当时虽然甘府已经家道中落,王氏爱重自己的儿子,为他取名为罗,视其如珍如宝。采薇回想起当时上卿大人摸着新制的罗衣提起此事时,那眷恋的目光,令她终生

  难忘。

  真好,当初选择了当织女,否则上卿大人也不可能跟她说这些。

  也不知道……上卿大人现在怎么样了,大公子扶苏被陷害致死,上卿大人一定悲痛欲绝,这之后的路将怎么走呢……

  那符玺令事口风甚严,无论她如何套话,他也不说上卿大人的近况。不过没有消息,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好消息。

  采薇思忖着,她要是以后能逃出去,找到上卿大人,就可以跟在他身边了……这个梦想,一直支持着她织完提花罗背心。

  再后来……

  再后来她就被赵高当成了替身,永远被镇压在了影繁塔之中。

  【叁】

  采薇疾步行走在影繁塔的甬道内,忍不住摸了摸额头上的青葱色布条。

  她额头上的伤口,过了千百年,早已没有了痛感。但当年被刺死的那一瞬间所带来的痛苦与绝望,是缭绕她心头一直挥之不散的梦魇。

  而今日,是头一次有人为她疗伤,纵使只是简单地为她系上一根布条,但也像是抚平了她的创伤,令她心生温暖。

  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啊……

  采薇柔美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愧疚,但旋即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虽然对不起那个单纯的年轻人,让他代替了她被困在塔中,但她确实有一件想要确定的事情,那困扰了她太久太久了,必须要确认一下。

  也许这是连赵高都没有发觉的事情,就是身为赵高的替身,尽管她是一个小小的涂刍灵,但她依然与赵高有种神魂之间难以言说的牵绊。

  她在影繁塔之中已有至少千年,虽然在塔中感应薄弱,但她依然能隐隐感觉到赵高的存在。

  这么多年,那个人,居然依旧活着吗?

  尤其最近一些时日,那种感觉愈发强烈,就像是……就像是那人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样……

  采薇想要报仇,做梦都想要报仇。

  虽然并不知道她该如何行事,但她想要确认,那个魔鬼,是否还活在这个世间。

  也许是她并不身负罪孽,在影繁塔的甬道中奔跑了一会儿,她就感受到了阳光的照耀。

  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过阳光了,那种灼热耀眼的光芒,一瞬间让采薇睁不开眼睛。

  “哇!这个小姐姐的汉服好漂亮啊!是哪家店铺出的啊?”

  “是啊是啊!这是秦汉时期的深衣吧?而且不是崭新的,这种做旧的反而有种古朴纯然的美!”

  “这个小姐姐长得也好美啊!是约了在景区拍照吗?怎么没人给她拍啊?我们要不要上去勾搭一下?”

  “咦?过来了一个穿古装的小哥,朝小姐姐走过去了,他们俩是认识的吗?”“应该是吧。那个小哥递给了小姐姐一个小木盒。天啊,连道具都这么美吗?这

  真不是拍电视剧吗?”

  ……

  采薇在强烈的阳光下适应过来之后,也看到了不远处穿着奇怪短裙的两个女生,不过她们俩的对话她不太听得懂,也没放在心上。

  因为,她看到了久违的一个人。

  这是……孙朔吧?这人不是小公子胡亥身边的侍从吗?不是很早就被小公子杀了吗?

  他居然还活着?

  孙朔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像是一个木头人。采薇看着他递过来一个木盒,咔嗒一声朝她打开。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块黑色的矩形玉块。

  【肆】

  云象冢的山顶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质墓碑,直耸入云。婴艰难地仰着头,看着这座望不到顶的墓碑,心生敬畏。

  这座墓碑上刻着密密麻麻如同针尖大小的文字,深浅不一。待到婴仔细辨认之后,发现那都是一个个古董的名字。

  这些名字代表的,应该都是埋葬在云象冢之中的古董,数以万计。

  婴的目光划过这些凹凸不平的名字,本不想看得太仔细,却猛然间睁大了双眼。这座墓碑之上,有一些古董的名字看起来明显要比大部分的名字浅淡许多,而婴

  盯着看的那一个,偏偏叫黑唐钧。婴觉得这并不是巧合。

  明明是三个人一起往山顶而行,现在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婴隐隐有种预感,这座墓碑上这些越来越浅淡的名字的主人,应该不是离开这里了就是永远留在这里了。

  他看到在笔画最深的那些名字里,有商爵的名字。但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并没有看到他或者玉禁步。

  也不知道那个鼻梁上带着奇怪饰品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他好像说自己是个医生。那个医生,认识阿罗呢……

  好想知道现在的阿罗,是不是变得轻松快乐了。

  没有了辅佐扶苏治理秦朝的重担,阿罗是不是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真好。

  即使没有看过什么历史书,婴也不相信秦朝当真会如始皇所愿,万世万代地传承下去。

  不过,阿罗拿走了他的琉璃珠,又一直对他避而不见,应该就是想让他一直待在天光墟之中。

  也就是说,他如果走出天光墟,回到秦朝,就会遇到危险。阿罗让他留在天光墟,肯定就是想让他一直活下去。

  婴默默地仰头看着面前巨大的墓碑。

  不光朝代,连事物都有消亡的一天,人的生命更是短暂。他终究是要死的。

  在天光墟之中这样虚妄地活着,若是阿罗的愿望,他当然听从。但现在阿罗有危险,他不可能袖手旁观,即使付出再多也甘愿。

  因为当年的阿罗,把他从泥沼中拽了出来,只有阿罗为他点一盏回家的灯。阿罗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

  婴想着想着,俊秀的面容上浮现了温柔的笑意。

  再次确定好决心后,婴正想着研究如何离开云象冢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转头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墓碑走来。正是他刚才想起的那个医生。

  真好,他没有迷失在云象冢之中。

  当医生走近后,婴笑着朝对方打了个招呼,但得到的回应却是略略的一点头。婴看着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觉,明明面容相貌都没有

  变,但他好像跟刚才不一样了。“我遇到了守冢人。”

  医生的一句话,让婴抛开其他思绪,连忙追问:“当真有守冢人?”“是的。”医生的表情还很飘忽,明显在想其他事情。

  “你遇到了守冢人,还能活着到山顶?”因为之前唐钧经常神经兮兮地渲染,婴一直以为守冢人就是个杀人魔王。哦,准确说来,应该是杀物魔王。

  “守冢人是个年轻男子,他不仅给我指明了来往山顶的道路,还给了我一件东西,让我一起带走。”医生摊开手里握着的一枚黑色矩形玉块。

  “这不是……”婴震惊地把那枚玉块翻了过来,果然背后用朱砂写着两个字——胡亥。这不是他丢到阴阳青铜瓮里的六博棋棋子吗?“这守冢人……感觉也并不像是唐钧所言那样,是个坏人啊……”

  医生定了定神,回忆起方才守冢人跟他说的话,叹了口气道:“他也是个可怜人,有人跟他说过,只要云象冢山顶上的墓碑名字都消失,他就会见到他想要见的那个人。”

  听起来像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如今他站在这座墓碑脚下,觉得这是精卫填海一般,虚幻得令人绝望的大工程。

  这座墓碑,就跟现实中的摩天大楼一般,足足有一百多层楼高,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多如蝼蚁。

  医生所说的,果然跟自己之前的猜想一样,婴踮着脚,指着高处一个即将消失的名字,“喏,这是唐钧。”

  两人都不再说话,目送着黑唐钧这三个字慢慢消失在墓碑之上,在最后一刻送别这位萍水相逢的伙伴。

  本来想回忆下唐钧的容貌,但医生的脑海中堆积了无数件事,之前突如其来的一堆记忆通过长命锁的幻象涌现而来。

  实在是太乱了,他该相信什么?是相信他的记忆,还是幻象?“咦?”婴忽然惊呼一声。

  医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唐钧名字消失的地方,正缓缓出现另一个名字。六博棋。

  是指他手中的那枚棋子吗?医生低头看去,忽然发现在他们脚下,墓碑的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另外一枚白色的矩形玉块。

  一样的形状,一样的大小。

  【伍】

  决定了先要救师父出来,老板在哑舍内间准备了半晌后,先跟汤远去了当时被赵高打破结界的庭院。

  赵高肯定会把师父囚禁在其他地方,但师父很有可能会留下什么线索,应该去找寻一下。

  汤远懊悔不已,直说自己应该早点回来看看的。

  老板心里却藏着不赞同,若不是需要汤远带路,他压根都不想带汤远回来。他这个小师弟还是个孩子,本不应该卷入这么危险的棋局之中。老板已经决定,等带着汤远去庭院搜查完,让后者检查下有哪些地方与往日不同,就把他送回哑舍。

  黄金巾熟悉的眩晕感过后,老板睁开双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荒凉的景色,之后谨慎地审视着面前的小屋。

  这间小屋很不起眼,就像是普通的农民在大山里修建的白墙红顶的砖瓦房一样,只是因为上年头了,房顶瓦片上的漆剥落了一些,白墙也灰扑扑的,看起来就像是很久都没有人居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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