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 第131节

  “可怜的刀,它的愿望不过就是想要跟锟刀永远地在一起。结果又一次失败了。”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咸阳宫正殿中央响起。

  六博棋棋盘上的一处关卡,有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并排而放。赵高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伸出修长的手指无情地把其中那枚白色棋子拿走,只留下旁边的黑色棋子。而这枚白色棋子被他放置在棋盘之外后,上面那用朱砂所写的“陆子冈”三个字,正在缓缓消失。

  坐在他对面的青袍道人虽然输了一子,但脸上的神情未变,他双目紧闭,却依然准确无误地伸手抓住了桌上的石博茕。

  六博棋有两种玩法,最初时是用六根用竹子做成的箸,棋盘上行棋的步数,都由投箸来决定。后来箸被替换成了多面博茕,类似于后世的骰子。

  始皇帝时,就有博茕的存在了。这盘六博棋所用的博茕乃是石质的,上下窄小的两面均刻有篆文,而剩下的十二面分别都是数字,代表着棋行步数。

  青袍道人摩挲着石博茕上各面的纹路,随意地往棋盘上一丢。“哎呀,是二。”赵高笑嘻嘻地说道。

  青袍道人却伸手摸了一下石博茕的最上面,轻描淡写地说道:“多年未见,高儿连数都不识了?这分明是五。”

  赵高挑了挑眉,毫无歉意地道:“哦,是我看错了。看来,师父的眼睛……也没瞎啊……”

  青袍道人无视他刺探的话语,伸手准确地拿起一枚白色棋子,沿着棋盘的角点走向,毫无停顿地朝前走了五下,正好放在一枚黑色棋子旁边。

  “啧,狭路相逢勇者胜……”赵高戏谑地拍了下案几,眼角余光看向不远处帝座旁温顺低伏的铜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

  老板伸手摘下覆在脸上的黄金鬼面具,他方才在咸阳宫正殿偷偷放置了一张黄金面,自己则用这一张偷窥师父与赵高的棋局。尽管他把黄金面对准了棋局正上方的秦宫镜,利用镜面反射来观看棋局,但可能是离得远了,看不太清楚棋子之上的名字,也听不太清楚他们谈话的声音。

  只能确定,师父是已经输了一子。不知是谁,被淘汰出局了……

  老板起身尝试想要走出这个哑舍的幻境,可惜面前的雕花大门纹丝未动。

  他应该是白方棋子,但现今依然身周未有变化,那师父移动的这枚棋子,应该不是他。

  那……会是谁呢?

  【肆】

  汤远终于见到了令他牵肠挂肚的师父,看上去师父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凄惨,

  但师父和师兄两人像是打哑谜一样地说了两句话之后,他眼前的场景居然又变回了之前的小院。

  温泉依旧是冰凉凉的,说明这依然是幻境,但这回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被困在这里,师父和师兄不知所终。

  哦,也不算只剩下他一个,小白蛇还在他手腕上缠着睡觉。

  汤远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态度,双手抱胸,盘膝坐在凉亭之中,后来因为太无聊,索性闭目养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汤远感到有股不容反抗的力量,拥着他起身,往前行进。发现挣脱不掉后,汤远索性破罐子破摔,眼看着自己被这股力量带离了小院。

  走出结界之后,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座看起来在黑夜之中的宫殿,远处有几处殿阁还亮着灯火。汤远在快速被动行进中,尽可能地睁大双眼,观察四周情况,直到他在一间大殿的门前,停了下来。

  巨大的殿门无风自开,“吱呀”一声向内洞开,殿内黑漆漆的一片,就像是有噬人的妖怪,随时会冲出来。

  汤远手腕上的小白蛇跃跃欲试地扭动了几下。

  后背像是被人温柔而又不容拒绝地推了一下,汤远被迫走进了这间殿阁之中。殿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合上,眼前一片黑暗,汤远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

  心跳声。

  “怎么是个孩子?上卿大人是真无人矣……”从大殿深处,传出一个木讷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机器人发出的。

  “孩子怎么了?你可不要小瞧我!”汤远把自己还是未成年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故意做出不服输的少年姿态,以期对方放松警惕。

  “娃子,你可知你身在何处?”黑暗中的声音忽远忽近,令人琢磨不透对方真正的位置。

  “不知!我听说是要下一局棋。”汤远索性盘腿坐在地上,装傻地嚷道,“我的对手是你吗?下什么棋?围棋、象棋、军棋还是跳棋我都很厉害哦!飞行棋也没问题!”

  对方显然对汤远报出的这一连串棋有点蒙,迟疑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乃……六博棋也。”

  “六博棋?没玩过。怎么玩啊?”汤远大大咧咧地问道。

  “并非你我二人下六博棋,吾等都只是其中一枚棋子矣。”黑暗之中的那个声音,虽然语气无从分辨,但依然能听得出这句话说得十分感慨。

  “哦,那你我二人,如何分胜负?”汤远也学起对方的腔调,反问过去。“我为守方,你为攻方,我出题,你破解。”对方也是干脆,有问必答。“既有胜负,那必有奖惩。我赢该如何?你赢又如何?”汤远歪着头,做天真无

  邪的模样,尽管对方有可能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胜者生,负者死。”黑暗中的那个声音,一字一顿,说出最残酷的言语。

  汤远的大眼睛眨了眨,他反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脆声问道:“那你出什么题呢?”在大殿的最深处忽然跳跃出一簇火苗,照亮了一个圆脸青年的面容,他拿着一盏

  青铜人形灯,穿着一身竹黄色的衣袍,双眼笑眯眯地弯着,给人一种十分亲和讨喜的感觉,但之前说出的话却冷酷无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我的题很简单,我的本体乃是一枚铜权,就在此殿之中。你有三次机会,只要找到那枚铜权,就算你赢。反之,我赢。”

  也不知这圆脸青年是如何做到的,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殿内的灯烛陆陆续续全部燃起,照亮了整间大殿。

  汤远这才看清楚,这间大殿之内,摆放了数十个书架,每个架子上都放满了密密麻麻的铜权,大大小小,重量不一。

  在这千千万万的铜权之中,选出其中正确的那一个,没有任何提示,只有三次机会,看起来真的像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汤远也没有提出异议,而是点了点头表示清楚了,便背着小手,从靠墙第一个书架开始看起,每一个都看得十分仔细。

  手持油灯的圆脸青年盯着汤远的小背影,忽然间有种时光错位的感觉。当年小公子像这孩子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很机灵可爱的……

  孙朔正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之中时,只见这孩子忽然扭过头来,再次问道:“对了,你出的这道题,没有时间限制吧?”

  “啊?”孙朔本想说个时间限制,但在幻境里没有真正的时间流动,无法计算时间。再想起小公子之前曾嘱咐过他,能放水就尽量放放水,他便故作迟疑地点了点头道:“没有时间限制……”

  “哦,这我就放心了,我可要仔仔细细地看看。”汤远握着小拳头,给自己打气。

  孙朔哑口无言。

  这一屋子的铜权,他怎么有预感,这孩子应该永远都看不完呢……

  【伍】

  “铜权,虽然普通,但依然想要别人认出它。这是一个绝妙的难题,只是遇到了这孩子,被他找到了破绽,这次应是僵局。”赵高轻叹了一声,像是佩服也像是略带嘲讽,“啧,应该说,不愧是你培养出来的好徒弟吗?”

  青袍道人却不理他起的话头:“所以,我们是等着还是继续?”

  “继续。”赵高用中指和食指拈起石博茕,微微一笑道:“我们,最好还是加快速度吧。”

  石博茕在他的指尖转了转,随即被抛到了棋盘之上,石博茕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最终停了下来。最上面的刻字,是最大的数字——十二。

  “哎呀呀,这下真的可以加快速度了呢!”赵高拊掌微笑。

  根据他们之前定下的规则,石博茕摇出来的步数,可以分别落在一枚或者几枚棋子之上。赵高掐指算了算,移动了三枚黑色棋子,总共走了十二步。他所移动的每一枚黑色棋子都恰好落在了一枚白色棋子身畔。

  “我们还是,速战速决吧。”赵高朝青袍道人露出了一个迫不及待的笑容,“毕竟,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

  再次戴上黄金面的老板用黄金面根本看不清究竟是哪三枚棋子应战,正想要多观察一阵时,就听到哑舍的雕花大门被人敲响了。

  “哈喽!有人吗?咦?老板你在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也是老板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黄金面被缓缓摘下,出现在老板面前的,是医生灿烂的笑容。

第74章 石博茕(上)

  【壹】

  扶苏头戴通天冠,身穿玄衣绛裳,脚蹬赤舄厚履,腰缠滚云纹黼黻腰带,佩五彩绶,黄地骨、白羽、青绛缘、五采、四百首……

  腰间还挂着,始皇帝的随身佩剑,长七尺的太阿之剑。

  从头到脚衮、冕、黻、珽、带、裳、幅、舄、衡、紞、瑱、纮、綖都已齐全,但扶苏就感觉自己像是个囚犯,这些厚重的冠冕就像是沉重的枷锁,把他牢牢地扣在了龙椅之上,无法逃脱。

  透过通天冠垂下来的玉旒珠,扶苏不动声色地看着大殿之上正喋喋不休的大臣们。这是一旬一次的朝会,十天才见到一次皇帝的他们,正努力争分夺秒地汇报地方政务。

  没错,扶苏现在的身份是皇帝,继承了始皇帝的皇位,成了秦二世。

  扶苏用手指撑着太阳穴,看着眼前自己梦寐以求的场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有种说不出的荒诞感。

  赵高果然不愧是千古佞臣,把握人心诡秘至极。这个幻象,真实得令人恍惚,甚至以为这就是现实了。

  可惜,这并不是。

  啧,这样推算下去,当初他用能看到未来的右眼烛龙目,所看到的毕之杀死医生的画面,很可能就出现在这盘棋局之中。

  毕竟,赵高那家伙并不会那么好心,把那二人放在同一个阵营之中……

  丹陛之下,滔滔不绝的大臣停了下来,显然是在等他表态。扶苏并没有听清楚他方才所言,但他也不着急,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站在他右手边第一位的绿袍青年出列,手持笏板行礼,之后侃侃而谈。

  扶苏听了几句,应该是某地发了旱灾,民不聊生,当地部分农民揭竿而起的事情。无妨,交给他的丞相大人,保准安排得妥妥当当。

  没办法,不怪他要当个昏君,不理朝政。这些政事也都是假的,一旦他投入精力,沉迷其中,就会舍不得抽身。反正都丢给他的丞相大人,肯定会被处理得井井有条。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呵,赵高那家伙恐怕也没想到,时至今日的大公子扶苏,已然不同。

  他已经放弃了重振秦朝这种不切实际的野望,就算给他搭建一个再逼真的幻境,也激不起他一丝一毫的热情。

  漠然地用视线扫过跪坐着的一众大臣,扶苏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忘了点什么。“……请陛下定夺。”

  绿袍青年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扶苏因为在走神,就只听到结尾这句。不过隐约着好像听到了王离的名字,扶苏也猜到他的丞相大人应该是派上将军王离去平反,便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用上了万金油词语,赞同道:“爱卿所言甚合朕意。”

  如此这般,朝会在这样朝臣汇报、丞相解决、陛下同意的循环中结束了。

  扶苏下了朝,回到书房,解脱一般赶紧召来侍从把他身上沉重的礼服都一件件剥掉。也亏得现在是秋冬季节,要是盛夏,他非热死不可。

  他轻轻拂开袍袖,原本手腕上最大的那块尸斑早已不见,皮肤光洁,透着粉嫩的健康气息。面前那座落地铜镜里,映出的青年也朝气蓬勃,更无往日将死之人的灰败气色。

  此时,外面的侍从通报丞相大人来访,扶苏随意地套上一件玄色常服,稍微整理整理仪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绿袍青年正笔直地站在书房之中,面容沉静,纵使需要管理一整个国家上到开疆拓土下到百姓民生等等一众繁重琐碎的事宜,也没能让他眉头皱起一分一毫。

  像是只要看到他在,就能信赖他,可以放下心来。

  扶苏忍不住神情轻松了些许,招呼他的丞相大人坐下来。

  “陛下,这些是臣这几日整理出来的策论,请过目。”

  扶苏看了看丞相大人递过来的一小叠帛书,不禁垂目沉默了起来。

  屯田制。屯田于边防,戍卫与垦耕并顾,既可自力更生地解决军粮运送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的问题,又可使边防稳定,日久便会成为军事重镇,兵力在守防时随时抽调,还可安抚流民……

  整顿吏治,派遣官员去各地,五年或十年一轮换,加强中央集权……

  每三年进行一次选拔官员的考试,考试内容以职务类别区分,分经、法、算、史、兵……

  罢黜百家,削弱法家,独尊儒术……

  ……

  扶苏越看越心惊。

  这些帛书,似曾相识,是他曾经在死后,看到他的阿罗一张张烧掉的帛书。

  所以,这里到底是基于他的潜意识构建出来的幻境世界呢,还是面前的这位丞相大人,就是他这一局棋的对手呢?

  【贰】

  扶苏从不寄希望于那位佞臣赵高会有什么好心的举动,例如把他和阿罗分到同一个阵营之类的。

  所以,面前这位丞相大人,是他幻境里的产物呢,还是他棋局的对手呢?

  扶苏知道自己明明可以对暗号,测试对方的反应,用以判断这人的真实身份,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算起来,自从他发现自己的尸斑,主动离开,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毕之了。而且,像这样自己成为皇帝,知己成为辅佐他的丞相,真的是他前半生一直努力

  奋斗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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