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拜见道主大人,见过神女殿下。”
弄玉两只小手交叠在额前,施施然躬身下拜行礼。
“是弄玉姐姐吗?娘亲和爹爹在哪儿?你知道吗……”
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封视听、乃至五感,降生在这个世界不过一载之时,便经历了大成圣体神祇念意图夺舍的危险经历,谭诗璇虽然年幼,然其内心不可谓不强大。
只是短暂的不安,便从熟悉的怀抱姿势等细节辨识出了来人是近来一直照顾她起居的女侍弄玉。
“弄玉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了?能不能替我解开封禁?我现在连自己说话都听不见……”
在奶声奶气的童音之中,弄玉不语,只是一味遵从谭玄之令,将小主带离了玄月阁,去往了小囡囡的居所。
嘎吱……
在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消失在玄月阁内的刹那,姚曦眉心菱形印记泛起皎洁的神辉,神念激荡,操控着玄晶门仿佛急不可耐般重重合上!
……
……
三日一晃而过。
琉璃灯影在鲛绡帷幕间浮沉,将妙欲阁所在的长廊染成蜜色。
添为此阁执事的宸汐踏过九曲连廊时,檐角垂落的铜铃正被夜风拨响。
在那层层叠叠的悦耳叮咚声里,数十名来自妙欲庵的雪肤赤足清倌人,正踮着脚尖旋过金丝梧桐木雕花屏风,她们细腰间银链缠着半褪的烟霞纱,在龙涎香雾里搅出甜腻的涟漪。
这些清倌人是那日觉有情与谭玄大战落幕后,妙欲庵得闻春秋殿又新立了一座妙欲神女阁特意遣来的。
其中用意,值得推敲。
嗤!
嗤……嗤……
妙欲阁第七重天阙悬着三千盏青鸾衔灯,照得整座天阙金粉簌簌如落雨,美轮美奂。
无数仙洲之上的春秋殿修士视线眺望而来,只觉如坠神界仙境。
丝竹管弦之乐隔着数十上百里地,心神都能隐约被牵引入那缥缈的意境之中。
斜倚软榻的“妙欲阁”乐师拨动着蛇形琵琶,弦音裹着几许娇声歌喉透过九彩神玉构筑的阁壁。
不过,这天阙内的所有奢艳都终结在那扇颇为素雅的檀木门前,半卷湘妃竹帘后飘出淡淡的清苦药香,与阁中胭脂水粉气息相撞时竟割开一道道透明的结界道纹。
宸汐轻纱曳地,款款来到这扇门前。
咔……咔……
门被推开的刹那,里面的雪色一时间能耀得寻常人眼眶生疼。
素纱帐幔被穹顶洒下的月光浸透,被册封为妙欲阁神女短短数日的安妙依,此刻倚在白玉榻上的轮廓像宣纸洇开的墨痕。
她那此先因透支自身,而无法逆转的一头银发蜿蜒至青金石地面,发尾沾着几点梳妆台上的胭脂。
案头仿佛明志的白梅斜插在钧窑裂冰纹瓶里,花瓣不知受什么牵引,正一片片坠入未动的药碗之中。
不得不说,有的人确实天生丽质。
哪怕出身于泥潭,但当其出现在外人眼中,人们的第一印象,也永远是出淤泥而不染。
也许是人族的局限,总之以貌取人、颜值即正义等等现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常态。
可美丽的事物,谁又会不喜欢呢?
“殿下,你这身体才刚好一点,药要坚持喝才是啊。”
宸汐缓步而入,看了一眼药碗,轻声劝说道。
“你还是唤我师姐吧,这声殿下听着怪别扭的。”
听到动静,倚在榻上的安妙依抬起皓腕,她那只缠着的雪色丝绸的玉手渗出点点殷红血痕。
闻言,宸汐轻叹了一声,苦口婆心道:
“师姐,你如今这又是何必?待在春秋殿有什么不好的?道主那宝体以及所授的那门《宙宇参同契》,结合庵中佛、道两门之玄法后,给我们带来的好处极大……”
哗啦!
突然,窗格外爆开一串焰火,映得安妙依睫羽下的青影愈发浓重。
那些在露台上翩翩起舞,引来众多老资历春秋殿弟子观赏的阁中清倌人,惹得一位长老掷出不少异种源洒向半空炸成七彩星雨。
星雨的诞生,令天阙外灵气格外浓稠。
宸汐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一部分过去,她手指触到榻边堆叠的青衫,织金松柏之上仿佛还残留淡淡的余温。
这是前日谭玄驾临此处留下的衣物。
“看来师妹今天来看我,又是充当一介说客?”
安妙依忽然轻笑了一下,苍白的玉容上展颜之际,依旧令屋内所有灯盏的光亮为之失色。
听到这话,宸汐抿了抿嘴,端过一畔的药碗,递向对方道:
“师姐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妙欲阁如今东荒…甚至整个北斗五域哪个势力不知,此阁是道主专为你而立,你若走了,此阁便只剩个空壳,我与庵中这些弟子又该何去何从?”
安妙依接过药碗,里面是由万载灵药熬制而成的药糊。
她看着碗中倒映出的自己朦胧面孔,唯有那一头银发尤为醒目。
夜愈发的深了。
青玉砖沁着几缕外界寒雾漫过檀木门槛,凌晨的寒雾支离破碎了满地的月光,天阙七重之下的琵琶弦正挑破三重纱幔。
外界的热闹渐渐消停了。
妙欲阁九曲回廊彻底浸在浓浓的夜色中,廊柱上缠绕的素白绸缎被夜风掀起,宛若一只只垂死的鹤在挣扎。
妙欲天阙之内有一座硕大莲池,位居中央的八角亭悬着七十二盏火域神灯,却只敢燃着半寸幽蓝焰心。
那些着鲛绡舞衣的清倌人赤足踏过浮桥而归,系在脚踝之上的金铃在踝间晃出细碎涟漪。
不过,如此意境之下,被池面漂浮的胭脂染成桃花色的水波,却始终沾不上亭中人的衣角。
三千银发随风飞扬,荡起一缕缕优美的弧线。
原来,不知何时,妙欲阁之主已然从七重天阙之上临尘,来到了这八角亭中。
亭内,安妙依倚着青玉案,银发铺满整张寒石榻,素白广袖垂落处,几许未干的墨痕正在冰蚕丝上晕染,像极了她褪尽血色的唇纹。
那案上的墨晕勾勒出了一幅白描画作。
画的是一个悬在古木枝桠上的鸟笼,笼中金丝雀忧郁地眺望着西面群山。
咔嚓……
一声轻响,令亭内一立一坐的两位美人循声看来。
来人一袭青衫,踩碎了廊外一支斜出的红芍药,花瓣碎裂声令安妙依指尖微颤。
谭玄身形一晃,出现在八角亭中,他周身先天道韵萦绕,案头玉瓶里那枝花开并蒂的雪莲突然绽开第三十七片花瓣。
“道兄将那位西菩萨如何了?”
安妙依素手轻触在冰裂纹瓷盏的边缘,仅次于悟道茶叶的苍梧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苍白的绝色面孔。
叮叮咚咚……
池畔那座浮桥忽然响起一阵靡靡小调之曲,十二名妙欲阁弟子装束的舞姬踏着水面金箔翩然旋身,缠臂纱摇曳、舞动,愈发衬得她们身姿窈窕。
这些舞姬自非遵妙欲阁神女之命行事,而是“自发”现身,一舞助兴。
见此,安妙依琼眉一蹙,螓首轻偏,看向立在自己身畔的宸汐。
宸汐眉眼低垂,却不与她直视,反而莲步轻移,翩翩走至谭玄一侧斟茶倒水。
“当然是跟你一般无二的待遇,立起一座神女阁,将有情菩萨安置进去了。”
谭玄笑着缓缓落座,他一边欣赏着远处浮桥之上的动人舞姿,一边继续道:
“她喜欢诵经修心,我就在那琉璃阁内树起东荒最具佛性的法庵,这几日她收获不小……就是不知安仙子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我刚从她那离开,她想再见你一面,跟你重新聊聊。”
言语半真半假,安妙依眉黛死锁,一缕白发从香肩之上垂落在青玉案上,竟灼出一道浅浅的焦痕。
哗啦!
她将杯盏中的茶汤泼进莲池,沸腾的水雾里浮起万千佛、道交织的玄秘道纹,转而说道:
“道兄看这池中汲汲营营的草木精魅,懵懵懂懂,初生灵智,不过获益了几日,便将我视作渡她们修成正果的‘仙’,岂非可笑?”
安妙依褪色的唇,弯起讥诮弧度,她仿佛意有所指,含沙射影。
宸汐听得妩媚的俏脸不禁微白。
语罢的刹那,安妙依腕间的那副锁灵镯突然迸裂,碎玉坠地时化作流萤,照亮她脖颈蔓延的神力封镇纹络。
谭玄坐在位置上,默默看着这一幕。
亭外骤起一阵香风,池中一粒粒金箔光泽瞬间在那碗滚烫的茶汤之下变得暗淡无比。
约莫不过轮海秘境修为的菟丝花的藤蔓还缠着几根腐骨,隐约可见的牡丹精的根须浸在数载前殒命于紫山地底龙脉残留的血水里。
安妙依并指为刃削下一缕白发,发丝入水的刹那,整池青莲一扫而空。
“它们殊不知,这世间唯一靠得住的,便是自身,靠他人施舍,不过一时计较,偶尔可为之,若将之视为长久之计,最后的运数,便取决于那倚靠之人的手掌心,是雷霆,还是雨露,皆在他人一念之间。”
……
第235章 后手
池中那些在人族修士枯骨之上,茁壮成长的精怪尽数死绝。
浮桥上翩翩起舞的十二名妙欲阁的弟子,见此情形,已然收敛舞姿,对着八角亭所在欠身一礼,忐忑而归。
八角亭的飞檐在三千天阙青鸾灯下勾出暗金轮廓,檐角铜铃被湖面吹来的风撞得细碎作响。
亭内玉体婀娜的妙欲阁神女白发如雪,她缓缓转身,素白裙裾扫过青石台阶时,台阶缝隙里无声凝出薄霜,连垂在亭外的柳枝都结满冰晶。
梦幻泡影,由她亲手编织,又因她而支离破碎。
“说完了?”
青玉案旁,谭玄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汤,唇齿间清香萦绕。
“妙依之意,道兄已知,还望道兄能够成全,放妙依离去,这妙欲阁神女之位,我愿让于宸汐师妹,让她代为执掌,若有来日,妙依从西漠归来,自是道兄麾下一员。”
安妙依拾起粉碎在地面的锁灵镯,双手呈上。
谭玄瞥了其一眼,放下手中杯盏,摇头道:
“我给了你三条路,你却选择了其中最下乘的一条。”
他并不奇怪对方能够挣脱那镯子的束缚,因为他刻意没将对方身上的那件妙欲庵禁器收走。
那面镜子确实有些门道,镌刻了近乎大成的时空道则在其中,能一定程度上透支过去、未来的自身之力……
“既如此,明日你便走吧。”
谭玄缓缓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