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美克斯笑容扩大。“佩图拉博,原谅我的臣子吧,也许此时此刻,的确没有比起证明身份更有效的说服方式了。”
佩图拉博看向达美克斯,一直到对方的假笑无法维持。他们都知道佩图拉博拿下了一场胜利,也都知道佩图拉博不会满足于一场胜利。
“你想测试我?”
“如果你愿意。”
“我能获得什么?”佩图拉博说。“一次付出换一次收获,你愿意与我交换什么?”
“这要看情况了,我并非无道之人,假若你通过测试,尽管提出要求,我绝不吝啬。”达美克斯保证。
佩图拉博颔首。“告诉我测试内容。”
达美克斯举起手,同时介绍:“我们将为你提供最好的铸台、最出色的风箱与淬火池,最崭新的铁砧和最好的钢铁。”
厅堂侧面的门随着国王抬起的手而打开,有人要当场将工具抬入厅内。
佩图拉博的指甲在掌心挖出圆弧的印痕。
+你看,你自找的。+莫尔斯在藤椅上翘着腿说。
佩图拉博终于回头瞪他,并且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莫尔斯哪里掏出的藤椅,又是如何让满堂人对他瘫坐躺椅摇来晃去的行为视若无睹的。
“我无法现在开始锻造。”男孩硬着头皮说,好在他的自信伪装得足够好。“正如我所言,我非神降之人。我需要学习。”
“学习多久?”达美克斯神色巍然。
“一天足矣。”
第12章 自主学习
莫尔斯靠在藤椅上,缓缓地顺着椅背往下滑,借此调整视角,将天花板上的精美壁画收入眼中。
他从洛科斯宫廷的壁画风格里品出一股橄榄枝和阿提卡神庙的滋味。
达美克斯给他的贵客们安排了最好的客房,莫尔斯无聊时用灵能往达美克斯的起居室瞟了一眼,发现那里比这儿还要朴素些。
接着,他头顶上的藤椅吱嘎一响,一双年轻的带着水汽的手压住藤椅,引起他的注意。
“你怎样才愿意教我锻造,莫尔斯?”佩图拉博问。他洗过澡,获得新的灰色锦缎袍子,终于穿上凉鞋以拯救饱经沧桑的脚趾,并固执地自己给自己理发——他的黑发有些过长,而佩图拉博不愿意接受自己和眼前之人存在更多共同之处。
吐出这问题耗费了他不少的勇气,莫尔斯可以从男孩不安的眉毛上读出端倪。
“你是在考验我,我能从你身上获得的合理代价可太少了。”
莫尔斯轻快地说,说到一半,一个无聊的念头蹦进心尖,他顺口讲了个他自己懂的笑话:“你得提供点剩余价值。”
佩图拉博显然觉得这话一定有些措辞另有玄机,他拧眉,干巴巴地说:“我不要你送我锤子了,你教我打造铁器。”
莫尔斯尖锐地说:“你用我将要送给你的礼物来换我的知识?”
佩图拉博抓紧藤椅顶端,他的坚持在莫尔斯的注视中逐渐变得易碎而苍白,就像一块薄薄的铁片,看似银光闪闪坚不可摧,实际上并不多么难以弯折。
“我……”他的话语卡了壳。一无所有之人不惧怕挑战,唯独惧怕给予。
莫尔斯继续看他的天花板,等他快把天花板上所有图案都重新排列完成、并在脑子里做好了统一风格的设计图纸后,他还是没听到佩图拉博的下一句话。
这孩子有时候大脑有些运转偏移,并非迟缓,而是无法转弯。
他不再用佩图拉博的表现去折磨自身如清早薄雾一样稀少的耐心,抬起手,在佩图拉博眼前打出响指,让他回神。
“那是一个问句。”他说。“不是反问,不是质问,而是一般的疑问。伱换不换?”
佩图拉博眼睛一亮,平心而论,他的眼睛比起达美克斯宫殿里装饰品上的宝石更好看些,令人极难停止对他的创造者的手艺产生由衷的敬佩。
“就这么说定了,我交换。”他即刻认下,对莫尔斯许诺给他的锤子一丝留恋也无,这份直白叫莫尔斯叹了口气。
谈妥后,佩图拉博放松了些,把洛科斯宫殿的座椅软垫扔到一边,坐在硬椅上,腰背用最舒服的方式挺直。
他仍有些疑惑:“莫尔斯,你认为这笔交易是公平的吗?”
“为什么不?”莫尔斯好奇着佩图拉博的思路。
“我没有先拿东西去换你的礼物。”
“礼物是独立在公平法则之外的特殊条款,赠礼者没资格向收礼者要求代价。”莫尔斯咧咧嘴,逆着藤椅的靠背诡异地向上滑,直到视线与佩图拉博持平。
“那回赠之物呢?”
“仅仅取决于收礼方的良心。我不介意你没有。”莫尔斯一边说,一边将双手置于胸前,掌心对拍,“好了,我要把你扔进训练工坊。我的亲传手艺不适用于灵能技巧薄弱的普罗大众,况且失之创意的教学型锻造将损害我的心理健康。”
“等……”佩图拉博话音未落,心神便被浸入灵能构造的空间。
浓密的黑暗勾出石室的洞穴,一缕火光在黑暗深处被切割成数个光亮的碎片,又反过来割裂了黢黑的视界。
他一边暗骂莫尔斯——不为何故,只是心中郁郁积忿,一边向光源走去。
大小不一的雕像掉落在这处精神空间的四方八角,有些技艺娴熟,有些手法生涩,有些作品又能看出另一套与莫尔斯的风格多少有些格格不入的艺术风格。探究欲推动他俯身伸手,然黑暗如雾气升腾蔓延,化作流体拦截阻碍。
佩图拉博不得不暂且放弃去研究莫尔斯的秘密,来到光源旁边。
铁匠的全套器械正颇具生命力地自己吞吐着炽热的烈焰和滚烫的风,等待佩图拉博启用。
旁边,一块古怪的金属黑方块悬浮在空中。佩图拉博一靠近,这东西表面就亮起光。
他好奇地用手指点了亮面一下,有个小方块就摊开展平变大,占据整个长方形亮面;长方形里凭空出现一个仿造人形的小东西,面对他口吐人言,讲起一些锻造入门知识。他还发现自己提出问题,这个东西甚至能给出回答,好似具有生命与思维。
佩图拉博盯着似人非人的银色小玩意,放弃思考这是什么超出常规锻造知识的稀奇造物,专心听讲。
现实世界中,佩图拉博的身体往侧面栽倒,哗啦带翻整个椅子,接着撞向一旁的陶土罐子,携磅礴气势压向罐中的数个文件纸卷,连锁反应几乎接着波及旁边数层高的沉重书架。
寒气极速蔓延,冰晶夺走空气中的水汽。眨眼间,所有混乱如时间暂停般遭到终止,然后一切事物自发回归原位。
除了不幸掉到地上又无人搭理的佩图拉博。
莫尔斯不认为躺得姿势不够舒服会影响这么个精巧造物的正常发育。
他绕过地上挡道的男孩,抱走陶土罐,取出罐中的纸卷开始阅读。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玩意虽说是纸卷,但更类似于一层会自动放光的柔软屏幕,并非真由树木的纤维制成。
纸卷上是洛科斯本地流行的一些小说和诗歌选集,与本地并非那么落后的科技对比,选材尤其古老:无非是探讨落日时的英雄、受神祝福的战士,以及阴差阳错的错误爱情之类题材。莫尔斯在卷轴开头找到庆典戏剧编号,标明这些故事分别在哪些年因何事的庆典而在洛科斯大剧场上演。
读完卷轴,他回了一趟林间的住宅,先将银版摄影的成品塞进数百英里外另一处更加无人问津的秘密储藏室,再找到重雕中的珀修斯像扛在肩上,接着从角落里翻出佩图拉博最近在自行研发的双人小型石刻,一齐带回洛科斯王宫。
临走时,他打了个响指,整个住宅轰然陷落坍塌。
回到宫殿。莫尔斯发挥想象力,盯着佩图拉博的半成品看了许久,觉得这可能是刻的一个男孩如何大显神通,把一个男人的脑袋拧下来。
至于这些突兀出现于宫墙内的石头是从何而来,莫尔斯相信僭主达美克斯会自己构思答案。
第13章 未竟之作
阳光从日晷的洞中照射进来,在大理石钟面中留下深灰的一点;这个小点与时间一起移动着,直到跨越三根刻好的细线,滑出日晷的边际,昭示着时间已走过了白日的十二个小时,夜晚正在降临。
莫尔斯吹了口气,清去石雕上的少许碎屑。断手缺脸的珀修斯像正在经历一场宏大的改造,现在它的形体不仅缩小许多,而且看起来穿上了一身布袍;雕像的面容朦胧模糊,长发披肩,额前有一圈未经细化的点缀饰物难以分辨。
一声生物苏醒时自带的无意识呻吟从低处向上飘起。
佩图拉博摇摇晃晃,抓着椅垫将自己拽起来。
他的眼睛还看向一个无意义的虚点,仍有金红的火倒映在冰蓝色虹膜内部燃烧不熄。
接着男孩眨眼,意识从灵能构造的虚假空间回归现实,因为在地上趴久了浑身不适,脚下一滑跌进座椅。
莫尔斯挥挥手,让佩图拉博先前雕刻的小石像飞到男孩面前:“你的未竟之作,不用谢。”
佩图拉博抓住石像放到一边,以他的急切动作和微微变化的脸色来看,应是很不愿意让这东西再现天日。
他偏过头,望向莫尔斯,张开的嘴预示着一些语言的酝酿,但某种因素阻止了他开口,也许是他与莫尔斯的矛盾,又或者是他的自尊。
“如果你走到窗边,面向太阳,张开嘴,那么别人就能知道两件事。”莫尔斯说。
“什么?”
“其一,你现在有话要说。”他将凿子小心地于雕像手部比划着,设想此人该用何种动作,“其二,时间。”
佩图拉博的不解来得快也去得快,看起来经过了一场高强度教学的磨练,他的思维速度得到提升。
“你在用我的脸比喻日晷。”佩图拉博不愉快地说,“鼻子是日晷的针,口部是日晷的面,牙齿是刻度。”
“精准而智慧,好男孩。”莫尔斯笑道,停下手里的工作,将一人高的石雕如推开泡沫一样轻松推到旁边,与佩图拉博面对面地对话。
从当前时间出发,他选择以饮食作开场白:“首先,我也不知道晚饭在哪吃。”
“嗯。”
佩图拉博努力去表现得严肃一些,然而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在谈论晚餐时以对待指挥兵阵对垒的严肃性去讨论咸橄榄与鲜樱桃的优劣,所以男孩选择了生硬地更换话题。
他下巴小幅度向上扬起:“莫尔斯,我准备好明天的试炼了。”
“哦,祝你好运。”莫尔斯平淡地说。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佩图拉博满意,男孩第无数次陷入他自身过分深邃复杂的思维里,半天盯着他不说话。莫尔斯等了一会儿,自认为完成了谈话礼仪的全部内容,就让石雕飘回面前,继续思索手部的画面构造。
佩图拉博莫名急了:“莫尔斯!”
“嗯?”
“你……”佩图拉博吸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行走时每一步都用凉鞋有力地践踏地板,即便地板不会因此受到任何伤害。
他走到莫尔斯侧面,出现在莫尔斯视线范围之内。“我之前和他们辩论。”
莫尔斯承认自己心里一乐,他以陈述语气回复:“哦,我知道。”
“我将他们驳倒了。”佩图拉博在“他们”和“驳倒”两个词上咬字尤其清晰,即便是最听力失常的老年人都可以听清他的重音单词。
“对。”莫尔斯说。
佩图拉博以眼神作为圆口凿子,使劲剜了莫尔斯一眼,愤然回归他亲爱的椅子。
十分钟后,莫尔斯快要开始继续以利器修整他的雕像时,男孩突然大声开口,妄图通过吓人来完成他小小的报复。
男孩说:“你看,我是依靠了我自己的思考与逻辑,而非已经陷入失落迷雾的天生知识,与你取走的天赋能力。看起来我仍然并非凡人。”
莫尔斯并不意外佩图拉博在这里找到了突破口。
平心而论,当他先前抽刀跑去砍阿克斯人时,莫尔斯就接受佩图拉博这个小孩本身也有那么一丝盖不过缺陷的亮点存在——倒不如说,男孩终于表现出每个凡人的灵魂中都理应闪烁的那么丁点个人特色,并且像每个同龄孩子一样,急不可耐地将它捧到大人面前使劲炫耀。
“而且,我学会了伱为我提供的锻造知识,全部。”佩图拉博恶狠狠地说,“明天我就要在洛科斯面前证明自己。”
莫尔斯手指一抹,将错误的划痕从雕像表面抹去,语气平淡如饮水:“你到底想说什么,佩图拉博?”
佩图拉博卡住了。
“如果你不开口,我就当你又在浪费口水倾诉废话。”
“你没有一刻能够停止你浪费口水的讽刺吗?”
“我的讽刺会自动选取并走向应遭受讽刺的对象。”
佩图拉博又生气地走到一边去,抓起他的半成品小石像,对着莫尔斯,似有跃跃欲试的投掷之举。
莫尔斯笑着看他一眼,他立即取消了暗地里的小动作,飞快将石像扔回桌面,脸色因为石像与石墙的碰撞声过份清亮而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