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他的舌头和他的意志激烈地战斗。
莫尔斯摇了摇头,一把更小巧的凿子向他飞来。“呵。”
这声毫无道德感的嘲笑将佩图拉博的坚持再次击穿了。
“莫尔斯!”他用踏步继续来回折磨着地板,“我的表现没有出乎你的意料,打破你的固执吗?我的辩论还没有驳倒你以白诋青的贬低吗?难道你还能说我除却天赋一无是处吗?你就……”
他深深吸气,叫人担心会不会把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全部带进肺部循环,“你就不能评论一句我做得如何吗?”
“你做得很好,表现很出色。佩图拉博,你是个好男孩。”莫尔斯说。
佩图拉博的脸色像被人泼了一头红色浆果果汁:“你、莫尔斯,你肯定是在……嘲笑我,讨好我!你怎么、你说什么?”
莫尔斯动用少许灵能,不为任何理由,只为结出一层冰帮助佩图拉博降温。“嗯嗯嗯,你很高兴,我知道了。”
“我不高兴。”
“那就不高兴。”莫尔斯挥挥手,冰霜化成水,接着蒸发消失。“但我想你终于看出来了,想要奖励,你就得直接诉诸于口。你总不会天真地认为,我很有耐心去揣度你那深不可测的孩童心理吧?”
“莫尔斯!”
“我并不是羞辱你,我只是在节省我们的时间。”莫尔斯毫无波澜起伏地说,他最后选择给雕像做一个持剑的姿势,这意味着他需要去补一些材料了。
“你……你无所事事,空闲至极,节省时间有何意义?”
“因为我先前做了打算,明天等你结束试炼,我就离开。”莫尔斯轻轻松松地说。
“去哪?”佩图拉博脱口而出。
第14章 前进与后退
“离开这座宫殿。这个城市,这个王国。”莫尔斯在话语末尾加上一个玩笑,“但不至于离开这颗星球。”
佩图拉博强自镇定:“你在威胁我吗?”
“用什么威胁你,我的离去?这竟然能够对你形成威胁吗?”
“这,不能!”
“那我又是如何地胁迫了你,我将要伤害你的身体或灵魂吗?我要从你身上夺取伱无法给予的事物吗?亦或是你另有其他理由呢?”
莫尔斯明知故问地扭曲着佩图拉博真正的语义,男孩全部的反应都位于他所推断的范围之内,
佩图拉博移开脸,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神情恍惚。
他并非愚钝不堪,事实上,拜他天才的造物主所赐,佩图拉博对事物的理解分析速度超过了整个人类族群中近乎全部的生命。
让他裹足不前的,只有他自己性格品质中尤其幼稚的那一部分。
“莫尔斯,你在尝试伤害我。你明明不准备走,你带来了你的石雕、你的工具,你正要在洛科斯住下。”
他说,并痛苦地咽下后半句,即质问莫尔斯究竟在等待一个怎样的结果。
“走过来,佩图拉博。”莫尔斯开口,不再是他常用的漫不经心,而是一种奇特的庄严与郑重,这并未使他显得难以接近,而是格外地增加了他的温和。
佩图拉博的双脚与地面相黏连,但紧接着这种密不可分的状态便解除了,他迈开腿,以最精妙的机器都难以模拟的坚决和妥协。
很好。莫尔斯心中想。那么我会留下。
他从佩图拉博眼中的倒影里见到一个微笑的人。
“我在伤害你。我在寻找你心智上的一切漏洞,你我都清楚。”
莫尔斯停止手头全部的工作,右手掌心向上,平放在佩图拉博触手可及之处。男孩仿若受到蛊惑,将他的手置于其上;而莫尔斯知道他没有动用任何超自然的手法——这正是令他着迷之处。
“但这一次不是,不完全是。我确实有离开洛科斯的打算,你应该看得出,洛科斯能给我的一切都对我毫无价值,就算达美克斯现在走进房间下跪说他要让位于更贤能之人,我也不会有分毫喜悦。”
佩图拉博离开了十秒,将他的座椅拖来,通过对等的高度来寻找一些平等的东西。
男孩同他面对面地坐着,背脊依然挺得笔直。莫尔斯等了他一会儿,然后继续叙述。
莫尔斯坦然开口:“我是天赋卓绝之人,但我的智慧与见识并不超出人类最好的时代。不过在时代后退的波涛之中,我仅仅矗立原地,就已经领先于世间大众。”
“我不否认我的能力,也不否认你的。你应当能够理解,当你站得比所有人都要高,并且高上许多,那么其他人的挽留与期许,对你而言就不再只是认可与信任,而更多地成为责任,乃至拖累。”
“你要是想为他们流泪,就必须从你的高山巅峰往下走。人类漫漫无边的历史上绝不缺乏悲剧性的范例。”
一些刻薄而虚浮的词句从他的嘴唇里漂浮出来,佩图拉博眼神微微闪烁,莫尔斯知道男孩听进去了,并且正在思考。
这很好,即便佩图拉博暂时愿意听他讲话,不过是因为他莫尔斯更强、更完善、更神秘,在佩图拉博心思里营造出一重错觉,即屈从于他并非不可接受。
有朝一日佩图拉博那无上的造物主降临,莫尔斯敢笃定那将会即刻成为佩图拉博全心侍奉的唯一人选,现在的男孩、未来的男人会迅速把这段“充满耻辱”的过去遗忘,乃至报复性地抹除。
但他现在正在听。
莫尔斯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
“你是范例中的一个吗?”佩图拉博问。
“从来不是。我向来籍籍无名,默默无闻,不过小卒一枚,总是无足轻重。”
他所举的范例其实是对另一人的揣摩,而这是不必提起的。他已不再同他相关,而佩图拉博想来也是和他无甚关联的——莫尔斯这样对自己说。
佩图拉博安静下来,满腹疑惑。接着他甩甩头,将杂念抛出脑中。
“是我的变化让你留下吗?”他声音压低,这番声线的变动,倒是让他有些像个成人。
“你让我坦荡自白,节省时间,将一切诉诸于口,那么现在于话语中布下重重迷雾的人变成你了。”
说出这番话让他忐忑不已,佩图拉博意识到自己正在涉足一个全新的领域,莫尔斯一次又一次让他不得不反思自身,用他冰冷的力量逼迫他走回心灵深处,去审视外界的一切以及自己的思维外壳,于是他现在终于看见一丝破绽、一种端倪。
他觉得有些东西不对劲,不需要知识就能够知晓的不对劲——那似乎是常识的一部分,是逃出知识和身份的一叶障目后,仍然如先验的知识一般作为人类理性基础的一部分,而他对其视而不见得有些久了。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星之漩涡匿影藏形,踪迹全无。
直到此刻他方才发现,他的恐惧之源从一开始就消失了,莫尔斯如此深刻地帮助了他——他此时才敢于承认,他曾经是多么恐惧着那星空的眼睛。
“你是我有记忆以来,遇见的第一个人。”佩图拉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只是在抒发一些词语,一些心情,他几乎觉得自己这样讲话是怪模怪样、不可理喻的。
他平视着莫尔斯,凝视他平静得冷酷的表象,就像看着一面钢铁的镜子。他对他说话,同时也在对自己说话。
莫尔斯宽容地等待他。
他感到紧张,畏惧,接着所有情绪薄膜都被挖出漏风的空洞,一种潺潺不断的干净东西从心灵源泉里汹汹涌出,填补空洞并洗去慌乱,他寻找恰当的词汇,觉得那也许该被定义为安心。
“从一开始你就与我谈论公平和交易,所有的获取与给予都必须放于台面之上,我推出筹码,你取来货物,给一切标上价格。我们把代价算得分明,就好像除此以外你无法理解我而我也无法理解你。”
“但事实与此相去甚远,至少你已可以娴熟地操纵我的心理。这并非正常之事,你我皆知人与人不可能仅靠交易就令人类长存。”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呢?莫尔斯,你的态度让我时而又迷惑于你的宽容,时而又以为你恨我。”
佩图拉博承认着他不得不承认的一切,这些言语上长满倒刺,每个字都让他的喉咙与口腔痛如流血,然而,面对着一面永远冰凉的钢铁镜子,他的痛苦被轻易地冰冻并抚平了。
他不去想象倘若是另一个人在此,他能否如此言语。达美克斯?米太亚德?不知名的朝臣和祭司?
他不做假设,因事实是在此之人名为莫尔斯。
在他的注视下,他无法见到任何哪怕最为细微的动摇,莫尔斯与他平日的每时每刻一样深不可测,甚至更为难以捉摸。而他已坦怀如此之多。佩图拉博咬牙,追问:“你恨我吗?”
莫尔斯垂眸。“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吗?”
接着他挂起一丝微笑。“‘你的造物主没有完成他的工作。佩图拉博,你不是个合格的工具。而一名合格的工匠该如何处理锻造失败的钢铁?我选择将其融回铁水,淬火、捶打、冷却,循环往复。’”
“我当然不恨你,我只是在接手你造物主的工作。我无法忍受一块极佳的材料就此蒙尘,佩图拉博,我只是在重锻你。我决定留下也是为此,我看见我的停留能更好地塑造你。”
“所以我是个工具。”佩图拉博说。“所以你我谈论交易。所以你我从不靠近。”
莫尔斯微微地笑了。“难道你做好建立更近一层的关系的准备了吗?”他摇头,“至少我还没有。”
第15章 金属的试炼
“我以为我们被请来,是要以建筑的艺术去囚禁一头野兽。然而这座迷宫囚锁的不止异端的凶兽,还有遭受背叛的我们自己。我们走过无数交错的过道,逃避牛头人身之物;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密境弯曲犹如夫利己阿那迂回曲折的河网,途经顺流,途经倒流,我们走回源头。这难道是我们应得的吗,这难道是你应得的吗?”
“吾子,我们的迷宫每一年都夺去无辜之人的性命,我们的艺术成就了暴君的权柄与威能,此虽非吾所欲,亦即为实。”
“难道我们就要永远无法逃脱,接受众神赐予我们的一切磋磨?”
达美克斯双手捧着新写的卷轴,其上的墨迹未干,潮湿的黑色墨汁仍能反射出点点天顶上落下的亮光。
他阅读正是入神之时,承载故事的纸张就被一只缠绕着黑布的手随性地拽走了。
莫尔斯把卷轴团成一团,就像那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废品。达美克斯心里难免升起恼怒,身任奥林匹亚十二僭主之一多年,他几乎不再经历如此明目张胆的忤逆。
然而当他抬首,见神秘的黑衣工匠甚至连看他的一眼都懒得给予时,他立即就将怒火消去,让敬重逐渐扩大。
与忤逆相对等的,是莫尔斯令人惊诧乃至畏惧的能力。
达美克斯不能理解这名为莫尔斯之人是从何获赐的无上天赋,又是从何取得的超凡能力。
他虽然不得不尽统治者之职责,与神官祭司和和气气打着交道,然他自己心里清楚,无论是奥林匹亚上流传甚久的“黑色审判日”之传说,还是漫天诸神的存在,都不过是愚民为求心安而堂皇编造出的一套脱离现实之词。
可达美克斯确实找不到除了神灵赐福之外的第二条解释,来合理化莫尔斯与佩图拉博的存在。
——那一日满堂朝臣与佩图拉博正面交接时,有一人将丝毫注意力分给明明不可忽视的工匠莫尔斯了吗?
每每忆及此事,达美克斯都心生忌惮。
他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双手绞在一起,身体前倾,将重量压在他身前的小木桌上。
“莫尔斯,”他尊敬地问,“这则故事言语精妙,情节曲折,既有奇幻之色彩,又具警世之寓意。不知您为何要将其毁去?难道这仍不是您的满意之作吗?”
莫尔斯半身倚靠着大殿二层的精雕木栏,依然是一身漆黑,宛如一道日光下的影子。
他专注地盯着台下一层宽阔的平台,手中,写着故事的纸张在幽蓝的火焰里噼啪燃烧。
闻言,他回答:“满意?随手写的故事罢了。倒不如看看佩图拉博接下来的表现如何,今日他能做出如何的成就,我也是好奇的。”
达美克斯仍然不太甘心就此放弃,故事恰至高峰山巅之刻,倘若戛然而止,他恐怕接下来一周都会反反复复地将工匠父子的故事在心间来回琢磨,揣度成千上万次。
“那么,能告诉我故事里的父子结局如何吗?”达美克斯说着,从舒适的软椅中抬起略显肥胖的中年身躯,背着手走到木栏侧面。
“死了,人总是会死。至少故事之中如此。”莫尔斯简单地说了几句,就不再将注意力分给达美克斯。
明明是他方才等待之时专注地写了许久的故事,此时在他心中却似乎无法占据任何更多的空间。
达美克斯不由得失落了一瞬,旋即便唾弃自己的妄想。
他还以为这名艺术家有意写出故事献给他看,现在这被证实是他自视太高。
他也一起看向剧场大殿的一层中央。
大理石构成的圆台侧面,一个男孩正镇定地等待着他将要面临的试炼。纵然台下有千百双眼睛凝视不移,他的仪态和沉稳依然是远超年龄的不同凡响。
佩图拉博的力量与知识都不超出凡人的行列,同充满超凡特征的莫尔斯比起来,大概的确是个凡人孩子。
达美克斯已经数次想过,既是凡人,他的子嗣为何不可如这名男孩一样超群绝伦。
伴随着宏伟的乐章在圆台四方奏起,一个可移动的铸铁铸台被八名身姿强壮的年轻士兵抬入圆台。
另一名新出现的光头祭司有条不紊地为士兵们指引方向,令人不得不好奇昨日在殿前丧失仪态的神官此时是否安然无恙。
佩图拉博略微侧身,打量着他将要接手的工具。达美克斯无法从高高的二层看清他的表情,不过一边的莫尔斯以大拇指抵着下颌,轻快地说:“他有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