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49节

三两便可买一童仆,百姓本应在家团聚之时,如今却是这般。”杨尔铭眼睛有点红红的,“本官见之恻然,忝为一方牧守,心中实在有愧。”

“大人……”

杨尔铭抹了抹眼睛,“好在有庞将军在,百姓多了个依仗,请将军一定不要撤回府城,桐城百姓就指望着守备营了。”

庞雨一时说不出话,他并未跟杨尔铭说救援江南的事情,现在杨尔铭还以为守备营这次会一直驻扎在此。

杨尔铭看到后面站的几个军官,对庞雨拱手道,“不打扰将军运筹。”

目送杨尔铭的背影在城梯上消失,庞雨把杂念赶走,打开自己的简易地图放在城垛上,对几个把总招手,示意他们围拢过来。“目前我们的准备,都基于流寇从庐州而来,但河南的消息不明,流寇也可能是广布探子,若流寇果真出现在庐州,他们的选择包括西往湖广、北向河南、东向徐州。往南有正南和东南,东南是扬州方向,正南就是安庆,这两个方向都与我守备营有关。我部镇守桐城,首要堵截流寇进犯,若流寇选择其他方向,自然与我安庆守备营无关,

若是正南和东南,根据流寇不同规模,我们有不同的计划。”

几个把总都有点紧张,此次流寇云集,其中还有杀死曹文昭和艾万年的流贼精锐,曹艾两人各是一千多人,守备营也是一千多人,大伙并不觉得自己比曹文诏要强。“第一个是流寇往安庆来,本官此次不会只守桐城,但主力会驻扎于此,北峡关和庐江两个方向,北峡关有险可守,先部署第二司一个局,庐江那边的渡口桥梁,部署第一司两个局,绝不能如上次一般,让流寇长驱直入。”庞雨看向郭奉友,“亲兵队的塘马与县衙马快协同,负责军令传送,从桐城到边界,每隔十里设一个马站,把以前废弃

的铺社都用起来,务必确保情报和军令通畅。”

郭奉友低声道,“有些铺社已经被吏目和当地士绅占了。”“全都赶走,跟他们说明我们不会久住,流寇退了就还给他们。若还是不听,就把人赶出去。在杨学诗回来之前,骑兵局也归你暂管,保持对舒城和庐江的侦查,若发现流

寇踪迹,先派骑兵阻拦其前哨,步兵随后增援相应方向。”

几个把总一起点头,桐城河流众多,在津渡桥梁设置人马,可以有效减缓敌军速度,若是小规模的流寇,完全可以挡在境外。

“第二种情况,流寇从庐州府前往扬州方向,江浦、六安属于应天巡抚辖下,有可能被他们攻击,确定流寇进军方向后,我们将水运救援。”王增禄看着地图道,“万一流寇虚晃一枪,比如去了含山、和州,又往无为州折回。届时我军船行下游,只能等有码头才能登岸,反而成了在后面追赶,恐怕会在野地被流

寇大军围攻。”庞雨摸着下巴看了片刻道,“所以对流寇的情报一定要掌握,只要他们从庐州出发,我部骑兵就要尾随,并哨探无为州、巢县两处。以我的估计,他们会分兵而行,不然一

条道路走不了他们那十多万人,沿途抢的东西也不够吃,届时的情报会杂乱而矛盾,骑兵一定要吧哨探作为第一要务。”一直没说话的庄朝正突然道,“流寇断了道路,他们队列或许甚长,哨骑只能看到队尾,未必能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了,能否在巢县、和州、含山、全椒等地安排些坐探,若

是流寇迫近,他们可过江后往上游走,到安庆对岸后再返回江北,路途都行进在江南,如此能知道流寇进攻的方向。”“是个好主意,本官会安排人。” 庞雨看看庄朝正,过江再从江南走陆路,速度快的话大概一天能到安庆对岸,情报送到庞雨手上至少要两天,慢的话三四天,大概就是

流寇围攻一座城池的时间。这个方法效率不算太高,但也是一个核实情报的方法,思索片刻后道,“本官让漕帮在当涂和南京预备粮草,让他们去时留人在江北便可。”

此时一名亲兵从城梯口过来,低声对庞雨道,“大人,桐城派去河南的几个马快回来,说流寇往开封去了,卢大人在领兵追击。”

庞雨看了一眼地图,“这消息可确实。”

“那几名马快从固始过去,在信阳一带查探,有从贼中逃回的百姓,说流寇大王说的打开封去了,马快跟了一段,看到流寇留下的营地,确实往北去的。”几个把总都低声议论起来,大家都有些疑惑,同时都松了一口气,只有姚动山低骂了一声,似乎对流寇不来很失望。庞雨也有些失望,目前一切准备都围绕流寇十五号到

庐州,眼下这么一走,反而又失了主动。看杨尔铭的样子就知道,如果戒备持续太久,地方上很快就支撑不住。

郭奉友对庞雨恭敬的道,“一定是大人虚兵惑敌成功了,流寇是吓走的。”“这时间不对,探子是往庐州汇合大队,贼首目前还未收到安庆的消息,所以跟惑敌无关。”庞雨摸着下巴疑惑的道,“让探子在庐州等,却又往开封,各位好汉到底要往哪里去,难道你们也在惑敌?”

===第二百一十九章 路遇===

崇祯八年十二月十三日,寿州正阳镇刚下了一场雪,大地一片素白,只有穿镇而过的官道上有些踩花的痕迹。

正阳镇位于淮河、颍水、淠水交汇之处,这里是寿州的交通要道,往西北是颍州,东北是寿州州城,往南就是他过来的六安州,往东南就是庐州,一向就是繁华商业城镇。

此地在年初被烧杀破坏,官道沿途一片萧条,将近一年过去之后,这个小镇仍然没能恢复生气,大约只有三成的房子简单的修复,路上并没看到多少行人,却到处都是骨瘦如柴的男女乞丐,此时有一大群等在路边一个破败的食铺外。

食铺中坐了五个人,杨学诗正抓起一块驴肉吃下,肉嚼着有点硬,这也是常见的,一般的马驴都是不能干活了才杀掉吃肉。

身后突然啪一声脆响,身边的几人同时站起,其中一人把刀都拔出半截。

杨学诗回头看了看,地上全是瓦片的碎块,再抬头往上一看,全是天空的亮色。

心中不禁骂了一句,铺子在年初肯定是被烧过,勉强没塌而已,这食铺老板做着生意也不知道修一下。

虽然对这食铺不满意,但从霍邱出来便只遇到这么一个食铺有干草能喂马,也没有其他选择。

“不要那么慌张。”

他对着手下摆摆手,那几人才坐下来继续吃东西。

除了食铺里面的四个手下,还有三人在外边草棚看马,都是他从骑兵局中挑选出来的,以前驿卒递夫中的好斗之徒,要不然就是特别机灵的,其中有三人都曾经犯事进过衙门。

骑兵这次整编之后达到了一百出头,庞雨的要求也随着变化,传信之类的事情由亲兵队的塘马完成,骑兵主要完成哨探的任务。

守备营招募的时候要老实人,但又要求一定的骑马基础,杨学诗觉得骑兵不能那样选,特别是打探的哨骑。

流寇是种特殊的敌人,双方交战往往不是典型的战场,几次在外哨探过程,主要是在城镇地区,免不了要与市井中人打交道。

有骑马基础的人都来自驿卒递夫,或者跑长途的头口贩子,大多都在市井中打过滚,跟老实都有点差距,好在会骑马的人不多,用庞雨那标准招不齐人,最后庞雨妥协降低标准之后,才让这些人进了骑兵局。

他原本带的人更多,桐城抓到流寇探子的第三日,杨学诗就带了三十骑出发了,拿有安庆府和道台衙门开具的移。

因为流寇在信阳活动,庞雨给他的主要任务是哨探固始和霍邱,但在舒城碰到了桐城的马快,杨学诗以前就认得,从那人处知道流寇改道向开封去了。

流寇既然向北移动,杨学诗也只能把侦察方向北移,分出十人往固始,其余人分散向霍邱、颍州等地,哨探完毕之后各自返回桐城。

杨学诗自己带了颍州这一路,他准备只往寿州派两人,再往东是凤阳,他就不派人了,凤阳在年初被寇之后,现在重兵云集,而且凤阳附近土地贫瘠,在被寇之前就十分穷困,只有府城依托皇陵稍显繁华。

这种情况之下,流寇再走凤阳的可能不大,在正阳镇吃过饭后,就准备前往颍州,寿州年初好歹守住了州城,颍州则是一锅端了,比寿州更为残破,所以这一顿要吃饱些。

食铺的老板端菜过来,旁边坐的一个哨骑对他骂道,“你开门做生意,瓦面不好不知修葺怎地,砸到我等怎办。”

杨学诗也没招呼,这个哨骑叫陈如烈,以前潜山的递夫,舒城山口之战独自打探山脊就是他,背上中了几箭,只养了半个月又回营了,算杨学诗手边的可靠人。

这店家是个老头,发髻都是花白的,听了告罪道,“老爷饶过,此处原本便不是老朽的房,每日在此做些生意罢了,实在无力修缮。”

杨学诗插话问道,“那你住在此处不怕晚上塌了压着你。”

“老爷说笑了,这正阳镇上夜里野鬼遍地,哪敢在此住,小老儿是后村人,离此有几里远,年初好歹是没被流寇祸害,每日来回走十里,就背得动这点食材,卖完就回去,勉强能糊口罢了。

听闻昨日过路的几个老爷说,那些流贼往开封去了,菩萨保佑勿要再来了。”

陈如烈指指外边的乞丐,“你这老头只怕流寇,那不怕这些人进来抢?”

“倒是抢过,抢了小老儿就把门关了,他们连剩饭都没得盼,那乞丐头子找过来,说以后不抢,他们每日还到处找来干草,那些要喂马的客人愿意在这吃,他们多少能捞到点,小老儿也能谋生。”

老板哎的叹口气,“也就是吊着老命,这世道活着也没啥味道。”

这时两个哨骑凑过来说想喝酒,杨学诗挥手道,“叫老头拿便是。”

那老板听了作个揖,取了半坛酒过来,又回灶台边忙碌去了。

几个哨骑分了酒,各自大口喝起来,本来按军中规矩,哨探不准喝酒,但此时又没有镇抚队,杨学诗自己也想喝点。

杨学诗把右手端起碗,左手撑在桌子上,刚端起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同样扶着桌子的陈如烈也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他停止了片刻,跟着就趴下把耳朵贴在地上。

“大群马队。”

杨学诗大步走到街上,这里是镇子的西端,但道路两侧仍有不少房屋的废墟,视野中还看不到骑队。

几个手下已经牵好马等在一旁,从西边来的大群马队,最大的可能就是流寇。

一个哨骑道,“把总咱们走。”

“慌个啥,人都没看到。”

杨学诗翻身上马朝着食铺周围的乞丐吼道,“想活命就往乡间跑。”

街中乞丐已经早就注意到他们的反常举动,此时听到这话后,那食铺老头扭头就跑,众丐蜂拥着冲进去抓了店里剩下的饭菜,然后往乡野四散而逃。

杨学诗一打马反往西而去,是迎着马队的方向,其他人只得立刻跟上。

一直到了镇外开阔之处,杨学诗在官道上停下,从自己的褡裢中取出一副远镜,拉出成了三截。

其余人已能看到模糊的马队,在远处官道上蠕动,人人口干舌燥,盼着杨学诗赶紧下令撤退。

杨学诗双手举着远镜,一直在原地不动,马队越来越接近,几人的坐骑也感受到了危险,有一匹马在原地打着转。

众人急促的呼吸着,心里求遍了各路神仙,终于那杨把总放下了远镜,大家长长松一口气。

“红衣红巾骑马长壮男子三百上下,带官造兵器,无认旗号鼓。”

杨学诗转头看向几人,“李四亩、吴俊即刻返回桐城报信,或许不止一路,你们经过六安时,不要白日过县城。”

那两人飞快的应了,打马就往东跑去。

另一哨骑试探道,“把总那咱们不回去报信?”

杨学诗瞪他一眼,“回去了庞大人问是哪些营头,你可答得出!咱们骑兵局每人领二两五钱月饷,草料、马厩、鞍具、兽医哪样都比步兵费钱,回去连个营头都答不出,步兵把总说话不难听么。”

陈如烈舔舔嘴唇,“痛快,咱们非拿他几个活口。”

此时马队更加接近,隆隆的蹄声逐渐清晰。

杨学诗一打马,“往霍邱走,等落单的。”

十二月十六日,桐城铅云低垂,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西面的山脉上一片斑驳。

城中一阵阵铜锣声音,各坊陆续在集聚社兵,准备通告流寇南下的消息,桐城正式进入战时状态。

几名马快从南熏门飞驰而出,前往附近州县传信。

庞雨站在南门外,目送着几名马快离去,他的周围是大批的士兵和民夫在劳作,在地上挖出大大小小的坑洞,或是将废墟中残留的木材运入城中,以免流寇就地用来制作工程器械。

他面前的庞丁低声道,“少爷,老爷和夫人还是不去安庆,老爷说城里有人病了,还得在他那里买药。”

“说明白就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庞丁抬眼看着庞雨,“这次比年初还艰险么?”

“寿州和六安都确认流寇已经南下,可能还有第三路第四路,仅六安州的哨骑亲眼见到的部分,流寇行军队列便长达十余里,流寇总数很可能超过十万,反正这个大年又算是毁了。”

听到十万两个字,庞丁咕嘟吞了一口口水。

“去安庆记住办事,督促漕帮在沿江购粮和派遣坐探的事情,除了上次安排的,芜湖和镇江也要预备,另外在南京、当涂、池州招募些纤夫,以备流寇万一调头,船队需要从江南江岸返回上游。”

庞雨停顿片刻道,“所涉银钱不少,让银庄派人去南京负责度支。”

庞丁观察了一下后试探道,“周姑娘合适否。”

“刘若谷觉得谁合适就派谁去。”

“知道了,我一传完信就回桐城。”

庞雨摇摇头,“你跟船去南京,把粮食的事情料理好了。”

庞丁嘴巴咧开,一副要哭的样子。

庞雨笑着拍拍他肩膀,“流寇也许从庐州就往北了也说不准,别忘了少爷是棍神,可不是好惹的。”

===第二百二十章 群鸦===

“告诉过你们了,满安庆城去问问,谁惹得起我谭牙,如今我入了漕帮,那就是要帮着漕帮大展身手的。”

安庆西城一家食铺内,谭癞子端着一碗酒,高高的站在条凳上,周围都是一群漕帮的挑夫,纷纷仰头看着这个新入帮的前牙行。

这位最底层的牙行,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见了一次江帆之后就变成了漕帮的一员,还得了个棍头的虚职,今日就是请平日认得的漕帮挑夫喝酒庆祝。“休说几个青皮打行的,就算那流寇来了,我谭牙也不放在眼里,便如这次……算了还不能与你们说,庞大人反复交代了,得等到两三月后才说得,各位帮中的兄弟,喝酒

喝酒!”

谭癞子端起碗一饮而尽,这冰寒的冬天里喝一晚冷酒下去,谭癞子冰得直咧嘴,周围一片叫好,众多漕帮的挑夫跟着端酒干了。

门口忽然有一人道,“你个谭癞子又在胡吹什么,信不信老子让你就地求饶。”

谭癞子一个哆嗦,回头去看正是那姓曹的船埠头,带着三个手下走进了食铺门来,想来是码头关了,他也躲进了城中,却在此处碰到。

见到这个克星,谭癞子本能的想要从板凳上下来,眼角一看到四周的漕帮挑夫,谭癞子突然一挺腰杆,“你待怎地,老子堂堂漕帮棍头,由得你欺辱否。”

下面的漕帮一听,眼光都往那船埠头看过去,还有人站了起来。

那曹埠头愣了一下,屋中坐了两桌人,看过去果然都是码头漕帮的样子,现在安庆戒严,这些漕帮被安排上城助守,人人都带着兵器,跟一支军队没多大区别。曹埠头没想到谭癞子成了漕帮的人,考虑了一下,这些挑夫以前都看船埠头的脸色,但自从那个江帆掌管了码头,船埠头反而要看漕帮脸色,送货还是小事,惹到后面的

守备营就是大麻烦。

这时候漕帮在助守,更不能跟他们起冲突,当下对着谭癞子狠狠道,“回码头收拾你。”说罢曹埠头转头就出了门,铺内的漕帮一阵哄笑。谭癞子仍在条凳上发呆,这么多年的克星,以前每次见到都要挨一顿打再求饶才走得掉,这次居然被一个漕帮的名头就

吓走了,谭癞子一时还不能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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