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78节

第九局中一声喝令,四排长矛手朝前后同时摆出拒马式,队长和旗总在各处叫骂,让那些摆错方向的人更正。庞雨侧面的几个矛手也摆出拒马,将庞雨几人隔在外面,庞雨狠狠瞪了那几人一眼,由于第九局方才的移动,与第八局已经远离,庞雨所处这个位置在阵型之外,如果流

贼绕着方阵攻击,是十分危险的。

隆隆的马蹄声已经到了不远处,庞雨只得一把抽出腰刀,他并不想用这东西,但此时顾不了那么多,如果流贼真的绕过来,他只能蹲到长矛下面去。

几名弓手嘣嘣的发射完,赶紧往后退来,庞雨知道马队到了,他的视线被遮挡,只听得到马蹄声,心中反而更加慌乱,刚要准备钻到长矛下。

流贼马兵群中突然一阵喇叭,靠前位置的一面红旗往南移动,其他马兵纷纷跟随,竟从后绕过方阵。马群绕过第九局身后,从庞雨眼前成群结队的掠过,外侧的马兵用骑弓向着队列一通发射,弓手也进行了还击,两匹马摔翻在地,其余马兵竟然并不回头,径自往河岸而

去。庞雨目瞪口呆的看着,河岸边是火炮的位置,目前只有部分陆战兵和炮兵,庞雨列阵时根本顾不上他们,这些人不成队形人数又少,马兵如果攻击他们,只需要一波攻击

就能将他们击溃。

火炮周围的陆战兵大呼小叫,还有的炮兵举着清膛的长杆乱挥,在庞雨头皮发麻的注视下,那队马兵直接撞入了人群中。

松散的陆战兵被冲得七零八落,许多人被马匹撞到,马群瞬间淹没了火炮周围。

庞雨甚至不敢带步兵去解围,一旦步兵开始移动,队形就会变得混乱,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可能成为这股骑兵的下一个目标。火炮周围的骑兵减缓了速度,人马混杂中各种兵刃挥舞,突然一声巨响,一股白烟喷出吞没了当面人马,惨嘶声中一匹马上身高高扬起,随即重重的摔倒地面,周围大群

马匹惊慌的四散而逃。

但这并没有改变陆战兵的劣势,松散的陆战兵和炮兵四处溃逃,被骑兵从后面冲撞击杀,一些人则在原地用长矛对抗。

“大人,要不要属下去救?”

庞雨回头去看,是第九局的百总,庞雨摇摇头,“这里是一司二司的后背,守稳此处。”

说罢庞雨招过还跟在身边的郭奉友,“骑马去告诉第八局,不得离开阵位。”

郭奉友答应一声,转眼看了一番,庞雨的坐骑还在不远处,连忙跑过去拉过马缰朝第八局飞驰而去。

第八局和第九局是庞雨的二线阵,掩护着一二司的后背,绝不能露出这个巨大的空档。

东侧官兵和流寇交战的前线喊杀激烈,显然官兵开始了策应,战况已经到了决出胜负的时候。

第九局的百总迟疑道,“那炮兵要被杀光了。”

“守住你的位置。”庞雨冷冷说罢,招过面前一个强壮的长矛手,让他蹲下直接骑到脖子上。

庞雨颇为狼狈,没了马匹视野不佳,有那壮汉扛起来,视角又好了一些。

背后不时传来惨叫,那些马兵还在追杀陆战兵和炮兵,即便是流寇的马兵,也能对松散的步兵发动冲击,而且占据绝对优势,庞雨稳稳心神,抽出远镜往北看去。在守备营两个司的攻击下,此时流贼的右翼小阵正在逐一崩溃,越来越多的步卒被往中路压迫,亲兵队攻到了流寇背后,不停的敲锣打鼓,附近接连不断的步卒逃上河床

,绕过亲兵队向西逃命,流寇右翼的后阵崩溃速度在加快。只差最后一击,但由于那支马兵的牵制,庞雨不敢将预备队派出。他焦躁的拉了一下衣领,铁质的顿项冰冰的,在这个天气里原本很难受,此时贴在颈部皮肤上却让他感

觉更舒服。

突然步卒的人潮中出现一支马兵,他们从右翼前阵回撤,在步卒群中速度并不慢,显然那些阵列中留有通道。

庞雨聚精会神,跟着又出现了第二支马兵,都是从前阵撤回的,他们比步卒要高,就像在人头和兵器组成的潮水中航行。马兵穿过流寇步卒小阵间的空隙,打马往西面逃去,接着到处都出现了撤退的马兵,这如同一个信号,混乱像涟漪一样扩大,流寇的大阵如同多尼诺骨牌一样层层崩溃,

众多的小阵不复存在,成千上万的步卒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互相踩踏着涌向五里桥下的河床。庞雨心中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从未见过几万人奔逃的场面,眼前到处都是涌动的人头,河床上两个旗队的亲兵,几乎在瞬间被流贼的人潮吞没,长矛还在挥动,但完全看

不到士兵的人影。守备营两个司前方再没有流寇抵抗,士兵一路砍杀毫无反抗能力的流寇。庞雨从那士兵肩上跳下,流寇已经战败,他准备让第八局救援炮兵,却见那支马兵已经向清流河

西岸逃去,马匹踏入残存的水域,溅起大片的水花,骑手砍杀着路线上的厮养,上岸后飞快的往西去了。。

庞雨呸了一声,转身对第九司的百总吼道,“跟在二司后面,听从王增禄调遣。”

说罢他跑步前往第八局,身上穿戴着三十斤的甲具和衣服,庞雨跑到第八局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此时漫野的流寇步卒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呼,陷入人群的马兵不能奔跑,马匹在人群中打着转,骑士挥刀砍杀挡路的步卒,癫狂的步卒将马兵拖住,一个个马兵在马背上

挣扎,随后消失在人潮之中。流寇的大阵不复存在,成千上万的人向着清流河逃窜,人人不顾一切,找不到干涸的河床就从水中通过,无数倒在水中地上的人被人群踩踏,再也无法爬起。部分流寇甚

至已经分不清方向,东侧不远处就有许多在往南逃窜。郭奉友将坐骑牵来,庞雨上了马,东面滚滚骑兵出现在视野中,很多都有锁子甲,是庞雨所见过装备最好的官兵,也有不少只穿棉甲的骑士,他们骑术精湛,很多人都不握缰绳,只以双腿控马,在旗帜引导下不时发动攻击,却并不直接冲入溃逃的人群,而是在后以弓箭或冲击驱赶,短促的攻击之后他们又减缓速度,任由流寇逃窜,拉开

距离之后再次进行攻击。

庞雨看了片刻,这支骑兵分合有道,他们的旗帜也不多,无论将官和士兵都熟练而有默契,与陈于王所领的相差不多,但规模大很多,仅仅庞雨所见就有超过千数。

接着出现了官兵步兵的旗帜,他们在一些没有骑兵的战线上进行攻击。

一片纷乱中庞雨看不清那些官军步兵的详情,但阵型完整,规模也不小,庞雨知道此战流寇不可能再翻盘。

第八局的百总跑到庞雨面前道,满脸的兴奋之色,“大人,属下攻何处?”

“留下一个小队救陆战兵和炮兵,其他的跟我去救第七局。”

……

一群步兵从不远处经过,向着南面匆匆去了。

满脸血迹的唐二栓擦了擦额头,从地上爬起来,周围倒满了尸体,不远处那门完好的火炮上,就倒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没了脑袋,但衣服是他熟悉的。

那件衣服上的左肩有一道破口,是他的队长在和州哨探码头时被刀割破的。

站起来往火炮走去,地上不时有人蠕动,还有几个步兵在,唐二栓没有去理会,到火炮边时停步蹲下,地上是队长的脑袋,耷拉着的眼皮下有一些白眼仁。

脑袋的旁边是方才那名炮长,他的头颅被什么东西砸中,半边都塌陷了下去,密集的伤口上还在浸出连绵的鲜血。

唐二栓在原地呆呆看着,前方河床上漫天喊杀声,似乎都没进入他的耳朵。

“陆战兵还有谁活着?”

唐二栓慢慢转过身去,是铁匠百总,他提着半截长矛,帽子不见了,头上有道伤口,血水正顺着耳朵往下淌。

“我活着。”唐二栓呆呆的举起手。

周围又汇聚过来十多个人,地上有人挣扎着动了几下,又躺了回去。

铁匠百总突然大吼道,“活着的跟老子去杀人!”

他喊罢嚎叫一声,越过火炮朝着河床跑去。唐二栓低头捡起队长身边的短柄斧,声嘶力竭喊道,“杀!”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夺生===

渡口第七局的阵地东侧,各样兵器挥舞着,疯狂的嚎叫声中,一群马兵从官兵的阵前败退下来,又留下一地死伤,几个官兵追出几步,用长矛乱捅乱拍,一个军官大声叫喊,才让那几名士兵返回队列。

马兵跌跌撞撞,狼狈的逃回己方的阵线,很多人身上带着伤,还没到阵后就跌倒在地。

在一名宝纛旗指挥下,其他马兵纷纷举弓发射,飞蝗般的箭支朝着那个小小的队列扑去,那些官兵没有任何掩护,身穿铁甲的步兵站在前排,埋下头硬挨箭雨的打击,身上被扎得刺猬一般,只有棉甲的士兵则缩成一团,躲在那些铁甲兵身后,几个残存的刀盾兵挡在前排,尽量遮挡身后的战友。

一些持步弓的流寇逐渐靠拢发射重箭,不时有铁甲步兵承受不住,那支步兵损失过半,队列中凄惨的叫声没有断绝,却仍是没有崩溃。

“罗大哥,咱们不能再打了,这些官兵都有甲的,砍不动扎不死,方才冲杀进这阵去,片刻功夫就死了二十多人。”

油里滑眼睛有点红,他们有四百多过河的马兵,基本人人都有弓箭,远程打击完全占优,官兵处于挨打的局面,但弓箭对官兵的铁甲效果不好,杀伤的速度太过缓慢,罗汝才心急之下让那些掌盘子督战,派出马兵步战,他们这是第三次直接进攻,三次都败下阵来,留在阵前的伤员也都被杀死,已经损失了五六十人。

那些官兵中的刀盾手又在阵前挨个补刀,只要是倒在地上的,一律都再砍上几刀,里面有半数是油里滑的人,他在流寇各营中的地位,就是由马兵的数量决定的,而且招募不易,这让他很是心痛。

罗汝才此时已经从官兵渡江逃脱的震怒中冷静下来,这种身穿铁甲的官兵他平时是不会打的,更不用说派马兵步战冲阵,只需要用骑兵不停袭扰,最多半天时间这些步兵就会溃散逃命,只要失了阵型,到时马兵能轻易的杀死他们,偏偏此时他没有足够的时间。

五里桥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声浪,油里滑焦急的劝道,“罗大哥,那支官兵去了多时,咱们此时去五里桥也来不及,若是闯王赢了,咱们自然能困死这些狗官兵,若是卢阎王赢了,咱们杀光这些狗官兵也无用,不能再去拼了。”

罗汝才转向油里滑,眼神变幻不定,他一向在意各营中的口碑,这次让那支官兵摆脱围困过河,如果真的造成各营战败,对他的名声将是重大的打击,但油里滑说得也有理,此时再去跟留下的这支铁甲兵硬拼并无实际的益处。

此时再回想油里滑最开始的建议,却是围攻这渡口的官兵,如果当时让所有过河的马兵去追赶官兵主力,就算马兵有些混乱而不足以获胜,至少能牵制住他们,不让官兵主力直接进攻五里桥,现在想来,油里滑的目的就是不去五里桥。

面对罗汝才的眼神,油里滑有点心虚,正不知所措时,北面两个马兵飞速跑来,油里滑赶紧把头转过去。

那当头的马兵还不等马停下就慌张的喊道,“报大长家知道,五里桥败了,败了。”

罗汝才看着那马兵道,“败成何等模样?”

“各家的老营都跑了。”

油里滑神色大变,赶紧对罗汝才道,“闯王定是败了,罗大哥咱们快走。”

罗汝才却没动,他不理会焦急的油里滑,冷静的看着那马兵道,“卢象升的旗下还有否护卫?”

油里滑张着嘴,到此时罗汝才竟然还想着突袭卢象升,如果能得手倒确实可能扭转战局。

那马兵略一回忆后道,“仍有步骑两三千数。”

罗汝才毫不犹豫转头对油里滑道,“闯王昨日说过,若是不利便往西面官道跑,那路上要翻过关山,卢阎王必定追着他,咱们不跟他一条道,仍是往南走。”

油里滑大大松一口气,往南走是他们早有准备的,老营的家眷已经在百家桥附近,扔了其他厮养的话,老营即便带着家眷,一日也可走一百五十里,很快就能脱离卢象升的威胁。

唯一的难点就在这条清流河,现在形势倒转过来,轮到他们要在对方威胁下涉渡,好在尚无其他官兵追赶,只应付这支残破的步兵。

此时第一波逃命的步卒已经出现在远处,罗汝才一拉马头,“你押后。”

第八局的士兵在河岸上奔跑,周围是无数的流寇步卒,他们慌不择路的往南方逃命,少数官兵的游骑在后方驱赶。

庞雨骑着马在队伍左侧,几个不看路的流寇跑到了十多步外,他们都没有武器,抬头看到有官兵,惊叫一声调转方向。

庞雨未加思索的一夹马腹,坐骑加速朝那几人冲去,很快就追上了几人,马身震动了一下,左边的一个步卒被撞出去几步扑到在地,风刮在脸上,庞雨只感觉热血沸腾,右手的腰刀朝着另外一个步卒后背砍去。

嚓一声响,腰刀砍在那步卒后背正中,庞雨用力拖着刀,借着马力将那道伤口拖得更长,那步卒翻跌在地,发出凄厉的叫喊,庞雨不管不顾的继续冲杀,几日来的压力都在这短短的冲刺中释放,他头脑一片空白,只感觉自己是无人能当的猛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远离第八局足足有五十步,身后的线路上躺下了六七个流寇的步卒,周围其他的流寇纷纷逃窜。

郭奉友和几个亲兵追在后面,庞雨感觉脸上有些湿润,手臂上有锁子甲,他不能用袖子抹脸,忍住冲动后打马返回第八局。

附近再没有步卒靠近,第八局快速的向南支援,四里的路程似乎比来时更远,庞雨打马走在前面,终于看到了河岸第七司的阵位。

第三司把总的认旗还在,队列周围的地面上插满了箭羽,白花花的一片,渡口位置摆满了死伤的士兵,罗汝才的马兵已跟第七局脱离,正在从南面的河道中向西涉渡。

第八局的步兵立刻向南追赶,正在撤离的流寇马兵原本还有秩序,突然一片混乱,排在后面的马兵拥向渡口,在河沿上挤成一团,争抢着进入河道,马匹嘶鸣着互相冲撞,不时有人掉入河中,激起大片的水花。

第八局很快接近第一个涉渡点,骑兵一哄而散,朝着更南的方向逃窜,再次出现了步兵追打骑兵的场面。

守备营的弓手朝着仍在河中的骑兵射击,罗汝才部的马兵顾不得还击,在河水中催马前进,连跌入河中的同伴也没人去搭救。

庞雨停在第七局的阵位上,士兵伤亡超过半数,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插有箭枝,地上满是蠕动哀嚎的伤兵,仍站立着的士兵都在看着庞雨。

“庄朝正呢?”

身后一个声音道,“见过大人。”

庞雨转过头来,庄朝正满脸血迹,锁子甲上插了六七支箭,但看起来没受什么伤。

“没事就好,你领所部留守此处。”

庄朝正还要说话,庞雨摆摆手,“送伤兵的那些人要回来,你在此接应,照料好伤员。”

庞雨拍拍他肩膀,第三司平时是并不出色的队伍,他也不太重视,但今天庄朝正和第七局给他了不一样的深刻印象。

原本第八局作为预备队,应该是用于扩大战果,却带领他们返回渡口,是不符合作战利益的,但他仍然这样做了。

庞雨扭转马头,庄朝正在后面道,“大人你还要去何处?”

“追杀流寇。”

“爷!爷!”

已经一片狼藉的营地中,小娃子边叫喊边控制着坐骑,周围的哭喊声将他的呼喊完全掩盖,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无数厮养和家眷在胡乱奔逃,已经看不出哪里有道路。

身后有隆隆的蹄声,辽军骑兵就在不远处不即不离的跟随,驱赶着那些败兵奔跑,小娃子打了几年的仗,他知道官兵在消耗步卒的体力,等到那些步卒跑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们才会大开杀戒,步卒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的败仗已经遇到不少次,但像这样二十万人在一起的,也是从未遇到过。

营地里面一片混乱,周围到处是奔跑的人群,有许多人在抢夺地上的东西,有些人扛着行李在往西跑,不远处有一面大旗,旗下的刘秀带着一群马兵,他正在朝其他人叫喊着什么,马兵们结成团,将那些窜过来的厮养砍杀驱赶,防止他们把队形冲散。

一些老营的家眷跟着出来,这些人很多也有马骡,有些马骡上有两人三人,还有些马骡上面带着各种细软,都是轻便值钱的东西。

流寇老营在多年的战斗中,对战败也是经验丰富,在昨晚就整理了物资,此时都只带最要紧的,很快就会收拾停当,开始一段疯狂的逃窜。

按照以往的经验,马兵会放弃所有厮养,先行逃命要紧,后面的步卒会阻挡道路,官军的骑兵是追不上的。

在滁州这个地方,小娃子是第一次来,如果不跟着刘秀,他甚至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所以他眼角一直留意着刘秀的大旗,那是他必须跟随的。

面前到处是涌动的人头,小娃子心中烦躁,猛地驱马跑了几步,撞倒了前面几个厮养,等坐骑停下来时,小娃子在马镫上站起,寻找老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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