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69节

不过他答应动员士绅里老,庞雨已达到了这趟的目的,赶紧应了一声,退出了堂外。

正月二十日,桐城东城墙上,庞雨皱眉看着对面的东来楼。

身边壮班的人来来往往,正在向城头搬运石块,身后的一排草厂搭建完毕,草厂就是城头的窝棚,像石灰、火药、桐油等物资,都要存储在草厂中,以防风吹雨淋,人员也可以在其中休息。

去年十二月前后,杨尔铭就与士绅里老有过商议,如果流寇来袭,桐城需要动员社兵,数量为每个城垛一人,桐城共一千六百七十三个城垛,就需要同样数量的社兵,并且要配发武器,此外还要另外动员一百名雄壮之士,作为往来支援。

身后一阵呼呼的风声,庞雨回头看看,是一个壮丁在摇动红旗,远处的钟楼上跟着也摇起红旗。

庞雨在各门设置了三色旗帜,分别是白黄红三种,颜色越深越紧急,如果形势吃紧,就摇动红旗,由钟楼调派其他各门守军应援,现在正在演练之中,即便这种简单的旗号,壮班应用起来也是错漏不断。

庞雨站立的这段城墙,是最可能遭受围攻的方向,从南薰门至东作门,虽然城壕中水流湍急,但城壕内颇为宽阔,整个紫来街都在城壕和城墙之间,造成城外民居密集,很多都接近城垣,能有效的掩护攻城人员接近。

从南薰门往西方向,有桐溪水穿城而出,城外遍布大小塘湖,西门往宜民门,再到北拱门一带,虽然没有城壕阻隔,但地势崎岖,攻城难度都超过了城东方向。

所以庞雨布防的重点在城东,如果城内还有动员潜力,庞雨计划在这一段城墙的每个垛口配两个社兵,每五垛设一高灯,其余火器、石灰、桐油、石块等,都是按双倍配置,壮班也会有三个中队驻守这段城墙。

但无论怎么准备,庞雨都觉得有些不够,他从未见过流寇,也不知道流寇在哪里,越是如此越觉得神秘,如果都像那个花子那样拼命,守御起来便无丝毫把握。

“二弟,听说兵房这两日啊,又派了书办去刘秀才家,要他拆了东来楼。”

焦国柞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停顿一下又道,“江之淮、姚孙棐、孙颐、王文耀这几个人,昨日还跑到刘秀才门上,言称士绅一致要求刘秀才把东来楼拆了。”

庞雨转头看看焦国柞,这个大哥难得来一趟城头,此时看到壮班忙碌,还在帮着挂高灯的架子,算是难得的上工。

“既然是兵房和其他士绅要求的,大哥你跟我说这事有何用?”

焦国柞压低声音,“衙门里有人跟刘秀才说,都是你在背后挑拨知县大人,非要拆了东来楼,杨知县才召集江之淮等人的,刘秀才觉得是你危言耸听陷害于他。”

“老子没那么好兴致,上次他就在这里和江之淮为此打架,我可是连话都没说,何来危言耸听。”

庞雨呸了一口道,“再说了,刘秀才那破楼原本就该拆,要是往年太平,他爱修多高修多高,修成摩天楼咱还称赞他能耐,如今是啥时候?”

庞雨一指对面的东来楼接道,“看到没,就二十多步远,那顶楼上开阔得能坐一大桌人,不但能观察城内,还能往城头放箭,届时这段城墙连人都站不住,若是因此破了桐城,你我都是流寇刀下鬼。”

焦国柞一甩头道,“跟大哥还来这套,这些危言耸听在衙门里面说说就行了不是,那流寇哪能轻易就来了,潜山那边闹了两次,最后都是假的,大哥还能不知。”

庞雨上下打量一番焦国柞后道,“大哥你是不是有啥把柄在刘秀才手上?”

“说啥呢。”

焦国柞挂好一个高灯,放在一边后道,“上次你砍了三个人的手,眼下三家人不敢找你,都纠缠着刘家,刘秀才不胜其烦,与你已是过节不小,大哥想着,真是逼急了,刘秀才找他那堂兄告御状,也不是不能,二弟你开张赌档,总是以和为贵发财要紧。

人家刘秀才说了,东来楼绝对不拆,而且这楼里还有方应乾的份子,你拆这楼要惹到刘家和方家,赌档又不是什么好名声,人家一告发起来,最后都不落好,大哥总是好心。”

庞雨摇头笑笑道,“难得大哥好心,没人要跟刘秀才为难,都是他自找的。

此人心胸窄肚量小,我劝你少掺和刘秀才的事情,平时也不要跟他厮混。”

焦国柞干笑两声,“这就是二弟你不知了,咱们这些衙役啊,在那些士子眼中都是些贱役,刘秀才愿意折节,那是看得起咱们。

人家读书人总是不同,堂兄又是京官,早晚要当官的料,日后随便提携一下,咱们也能图个前程。

就即便是开张赌档,有刘秀才一起,那也是更稳妥,就不知二弟你为何当日要一口回绝,还干那种出格事。”

“他当官也当不了桐城的官,还能提携到你这个桐城衙役不成。”

庞雨挥挥手道,“生意还是一个人做好些,就不劳他刘秀才费心了。

流寇要是不来,也没人非要拆他房子。”

“此事由大哥我做个和事佬,请你们一起坐下说和,二弟你也放宽心,流寇绝不会来。”

焦国柞话音刚落,一个快手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城头,他张望一番见到庞雨,飞快的跑过来凑在庞雨耳边道,“去庐州府方向的马快刚才回到县衙,说流寇正月十五破了凤阳府,正向合肥县方向而来,离桐城只有两百里,堂尊请班头立刻回衙商议。”

===第一百零三章 同袍===

正月二十一日晚,庐州府城合肥县城厢。残月高挂天际,照耀着城外的千百民居。

合肥跟桐城一样,城外沿着官道修建了许多的民居,繁华不下于城内,就像后世的城市新区一样。此时新区却一片寂静,只是偶尔有狗吠响起。

沿街停着不少牛马车和推车,那些车马的主人怕有人抢夺,不敢片刻离开。还有不少徒步逃难的百姓没找到住处,就在屋檐下露宿。

一阵铜锣声后,几团火光在街角出现,一群人手执长短兵器,大摇大摆的走来,街上露宿的百姓纷纷起身避让。

官道旁一处客栈的牲口棚里,江帆悄悄探出头来。他十八日到的庐州,报信之后十九日又继续往前走,刚到店埠镇,路上逃难的百姓已经成群结队。同行那马快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往前,江帆心里也没底,害怕有其他流寇从寿州或六安州方向袭击凤阳,那样他们的退路就断了,于是两人又跟着逃难的人群回到合肥。

此时天气寒冷,普通百姓大多没有长途逃难的能力,一般都是短途的,要么远离官道进入偏僻乡间,要么便是进入县城府城,这些地方有城墙防护,物资和人口都十分集中,官方的力量也比较强,比乡村和集镇的防御力高得多。

住在合肥城厢的百姓有不少已经入城,这家客栈的掌柜伙计也逃入城中,客栈上了门板,但晚间就被人破开抢了一番,逃难到此的百姓无法入城,纷纷涌入居住,旁边还有牲口棚,正好可以栓马。

江帆两人怕马被人抢走,不敢在屋里睡觉,抢了两床被子裹着,顾不得遍地的粪便和臭味,就在牲口棚凑合过夜。

江帆抬眼看到不远处的庐州城墙,上面灯火辉煌,不知点了多少灯笼,城头上人影幢幢,外边还有这伙人巡查,看起来准备充分。

街上带兵器的那群人此时沿街走来,挨个询问路边的百姓,要他们大声说话,判断是否是本地口音。

江帆探头看了一眼,叹口气骂道,“又是那些扬兵,一群乌合之众。”

那跟着他的马快凑在旁边,小心的说道,“队长,扬兵一看就是些市井之徒,自然靠不住,咱们一早就跑吧,消息都打探得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还没见到一个流寇,凤阳府那里出来,往滁州、扬州都是好地方,流寇未必一定往这方来。苟麻子回去不知道咋说的,他多半会说流寇十八日就到了庐州,结果你娘的今日二十一了,流寇影子都没看到。”江帆想想又骂道,“咱们打探要是不确切,桐城白准备一场,班头被知县臭骂,他就得收拾咱们,你想他一个人在云际寺砍了二十多个脑袋,你要不要试试。”

那马快哭丧着脸道,“下午那几个北边来的说,流寇初七才从河南入南直隶,初八就破了颍州,全城十不存一。其他人说十五又到了凤阳,几日就转战数百里,真要是他们往庐州来,咱们就完了。”

“转战几百里又怎地,咱们也有马。”

“人家那马跑得快,咱家还有三个娃,都指着我一个人挣银子,我可不能死啊。”

“你他妈就是胆小,亏你多年的老马快了,放宽你的心,有事我会先保你,这是同袍之义。” 江帆骂完吞了一口口水,扫视着外边的难民。

逃到合肥的难民不光有凤阳方向来的,还有寿州、六安州方向来的,这两日向逃难的百姓打听,各种流言纷纷,江帆根据那些消息大致推算,至少有两路流寇,在正月初七左右从河南分路进入南直隶,一路攻击霍邱,一路攻击颍州。

霍邱的消息不清楚,但对颍州的情况,各处百姓众口一词,流寇屠杀颍州,城中十不存一。

在正月十二左右,有一路流寇到了寿州,不知是否攻克,十五日便攻击凤阳。之后的这几日,就再没有消息。但没人说得清到底是什么流寇,说闯王、闯将、扫地王、射塌天什么的都有,大多一开口就是几十万,至于还会不会有流寇从寿州、六安州方向过来,就更没人知道了。

江帆心中自然也没底,整个南直隶北部一片混乱,庐州以北消息断绝,四处人心惶惶。从庐州除了往南,其他三个方向似乎都可能有流寇攻来。

那群扬兵已经检查到了客栈位置,江帆两人停止说话,缩回牲口棚里面坐着,以免惹出麻烦。

刚坐下片刻,便听得外边有些嘈杂,江帆忍不住又探头出来,只见街中人都站了起来,纷纷看着东面,朝着那边不停指点。

江帆顺着往东看去,天际上有一片光亮。

“哪里失火了。”街中一个扬兵大声说道。

“好像是店埠镇那边,看样子烧得不轻。”

“又烧大了,你看。”

街中的人议论纷纷,天边的光亮不停闪动,光晕在持续的扩大。

那马快低声道,“就是店埠镇的方向,前两日才去过,怎地不小心.”

江帆又看了片刻突然道,“把行李放马背上。”

“怎地了?”

“那火光扩大很快,肯定不是失火,只有放火才会如此,恐怕流寇真的往庐州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有一阵哒哒的声音,在静夜中远远传来,沿着东面的官道越来越近。

众人都听出是马蹄铁撞击官道石板的声音,不知来的是什么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拉马出来,今晚有月光,咱们连夜走。”江帆抬头看看天上的残月,低声对马快喝道。

“行李不见了,明明放在这里…”那马快在黑暗中乱摸,越急越寻不到。

“不要了,立刻走!””

江帆说罢跨出拉开木栏,东面马蹄声正在快速接近。

马快急道,“等一下,我再找找,里面有今年刚买的…”

“你他妈别找了,拉马走!”

前方突然一声惨叫,接着附近街边突然跳出十多个黑影,刀刃在月光下卷起道道光痕,朝着扬兵和百姓砍杀过去,街市上惨叫声不绝于耳。

扬兵们猝不及防,发一声喊丢弃兵器四散逃命,百姓更如无头苍蝇,街旁的牲口受到惊吓,在街市中狂奔乱跳,撞在那些推车和挂车上嘭嘭直响,城厢转眼之间一片大乱,庐州城头鼓声和锣声响成一片。

片刻间一群骑手已经赶到,见到街中混乱,他们纷纷下马,提刀往街中赶来,竟是源源不绝。

江帆一把抓住马缰往外拖,岂知那马仰着头乱摆,不肯往外走。

马快也顾不得找行李了,也去拉自己的马,但黑暗中又极度惊慌,连马缰都拉不到。

几个百姓惊叫着从牲口棚外跑过,一个黑影快步追上,一刀捅向最后一人,那人被捅个对穿,张手尖叫着扑到在木栏上。

江帆一把拖着马快扑倒在地上,隐伏在草料之中。

扑倒在木栏上的人僵直的挺着身子,背后那黑影猛地抽出刀来,月光下一道血雾喷向空中,竟然分外清晰。

那人的胸前也喷出一道血水,喷向马棚之内,江帆能感觉到滴滴细微的水珠落在额头。两人伏在地上的黑暗中不敢丝毫动弹,江帆的手压在那马快的身上,感觉到对方在剧烈颤抖,显然害怕到了极点。

棚中的马匹灰灰的嘶鸣,杀人的黑影往里看了一眼,接着嚎叫道,“这棚里的马是咱老子的,来个人守着。”

说罢那黑影继续追着前面的百姓去了,这是唯一的机会,那黑影刚一消失,江帆立刻跳起,拉着马快翻出围栏,往客栈里急奔。

背后一声大喊,“守这个马栏这里有两个跑了!去杀!”

接着就有脚步声追来,江帆白日看过客栈的地形和前后道路,原本有些印象,他要找的路是厨房后面的柴房,从柴房出去有一条巷子,出了巷子是一个塘湖,只要绕过塘湖,就进入了田野,这些流寇不熟悉乡间道路,应该不会在夜里穷追不舍。

身后脚步追得甚紧,此时从马栏方向的甬道转过大堂,江帆一时没有适应屋内的黑暗,慌乱中寻错了方向,一头转入了客房的巷道,是一条死路。

“调头!”

他飞快的转身回来,找到了厨房的方向,可这样一耽搁,背后追来的黑影已经杀到。

江帆喝道,“老郭挡住,我去开门!”

那马快老郭闻言停下,奋力提起地上一根长凳往那甬道中扔去,只听那边痛哼怒喝,板凳撞中后跌在地板上哐当作响。

那黑影颇为悍勇,硬是挨了两板凳,只是略微耽搁,冲进大堂朝着老郭挥刀便砍。

老郭口中啊啊的叫着,抽出腰刀边打边退,后面又冲出两个黑影,老郭一时连连后退。

江帆已经抽调厨房的门闩,朝里拉开门页准备招呼老郭跑路,回头一看老郭已经快退到自己身后,三个黑影挥动着腰刀近在咫尺,后面又有脚步声赶来。

老郭手忙脚乱,口中焦急的喊道,“队长上来帮忙!挡不住了!”

江帆手一动,还没摸到刀柄就停下来,只有一瞬间的停顿,突然反身跨出厨房门槛,两手飞快的带回门页,老郭的后背刚好退过来,压在了门页上。

“啊!队长,上来帮忙,开门啊!啊!江帆,我家还有三个,不能啊…”

里面传来老郭惊慌的叫喊和惨呼,夹杂着腰刀砍中门板的闷响,门页啪啪的撞击着门框。残月照耀之下,江帆停在门前粗粗的喘了一口气,扭头朝柴房外的巷子急奔而去。

===第一百零四章 王法===

“杨家头药弩手六十一人由北门入城,接门快手问安置何处。”

“杨家头的药弩手防守南门,请姚孙棐帮忙安置到南城城根街百姓家,他在那边说话管用。”

“凤仪里社兵七十人候在东门城梯下。”

“凤仪里我看看。”东作门城头上,庞雨翻看着手中的《防贼备查》,“凤仪里社兵比原来计划的多,调去向阳门,等士绅代表。

紫来街的里老对着徐典史大声道,“官爷不能烧楼,这楼如此高,烧塌下来延烧四处,我等家财都在此处,万不敢放火。”

另外一名老妇隔得近,听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听闻县衙还要烧那些靠近城墙的房屋,可不能啊,咱们小户人家就这点依靠,烧了日后住在何处啊?求求官爷了。”

这话一出,周围跪倒一大片,徐典史一时手足无措。江之淮在旁边大声劝道,“各位乡党通达些,谁也不愿流寇来,但咱们桐城就仗着这城墙,若是不烧城边的房,那些流寇上城就便宜了一截,届时破城而入,阖城死之,留

下房屋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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