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70节

那些百姓哪里要听,纷纷在场中哭闹。正乱成一团的时候,刘秀才出现在东来楼的二楼上,他对着下面骂道,“你们有胆子,把我一起烧了。你们这些牧守令不去想法子防贼,一心对付桐城乡梓,可是打的好主

意,拿流寇作幌子,想骗谁呢,流寇在哪里,你叫一个我看看。”

江之淮朝着刘秀才怒道,“县衙的马快亲眼所见,流寇已至庐州。”

“江之淮你少掺和,那马快是听路上人说的,他都回来四天了,流寇也骑马的,要到早到了,如今流寇在何处?”

蒋臣也对着那刘秀才道,“流寇一路打杀攻略,自然要比报信的马快慢些。当此危急之秋,刘兄万勿短视。”

“蒋兄你休要被他们迷惑,流寇影子都未见到,县衙便要焚烧民财,这是哪里的道理!我要到安庆府告状,到京师告御状。”

江之淮听了怒火冲天,跟那刘秀才隔楼叫骂。杨尔铭此时走入场中,也是倍感头痛,其实城里各项预备还颇为顺畅,因为经历过上次的民乱,城中大户、里老、士绅都知道躲避不过,各人身家在此,组织社兵和捐献

物资非常踊跃,城防已经有些模样。

反倒是乡间动员难度甚大,只有少部分乡村开始准备。

杨尔铭和周县丞开始劝说那些跪下的百姓,庞雨则招过候在场外的何仙崖。

“那花子和细作有消息没?”

何仙崖摇摇头,“城里人来人往乱得紧,没法封闭道路。”庞雨沉吟片刻,如此大力度的搜索之下,那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便是在城中有人接应,要么已经逃出城去。现在的重点已经变成了动员,庞雨也没有多余力量去全

城大索,只能暂时放下。

他抬头看看眼前的东来楼,此时刘秀才已经结束了和蒋臣的骂战,关了二楼的窗户,人不知去了哪里。

何仙崖低声道,“刘秀才守着楼门,烧也不是拆又不能。”

“光天化日,谁敢把一个士子烧死在里面。此时民情激愤,更不可用火。”庞雨对何仙崖冷冷道,“紫来街这段是你的辖区,流寇已近,你必须把此事办妥。”庞雨口气中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何仙崖知道此时三弟的身份不好使,埋头盯着地面片刻后,抬头对庞雨道,“不能用火只能拆除,总得把里面人弄出来,才有法子拆,属

下去办来。”

“如何办?”

“属下自去办,只要在场各位做个见证。”

庞雨也没细问他如何办,只是点点头,看何仙崖大步往东来楼走去。周围几个士绅见了,都留意起来。

何仙崖走到东来楼门前,对着里面恭敬的道,“在下是县衙皂隶,帮堂尊传个口信。”

里面刘秀才的声音狠狠道,“滚开,杨尔铭来了也不开门。”

何仙崖凑在门缝上说道,“知县大人就是体谅秀才公,方才堂尊跟徐典史又商议了一番,可出价买下此楼,却不方便在门外说。”里面沉默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刘秀才把门页拉开少许,打量何仙崖一番,想起曾在百顺堂见过此人,满脸怀疑的道,“原来是庞狗役的跟班,为何叫你一个贱役来说

,江之淮蒋臣怎地不来。”

“银子是县衙出的,知县大人不便出面,也不便让他人知晓,否则附近百姓都要找县衙谈银子,是以叫小人来私下谈。”

刘秀才盯着何仙崖看了片刻,终于让开门口,等何仙崖一进来,马上又关闭门页插上门闩。

外边的人都留意起来,因为刘秀才把门关了一整天,根本不让人进屋,不知这衙役想的什么法子。大家也都想知道商量出什么结果。

禁闭的大堂内,刘秀才大摇大摆坐下,对着何仙崖道,“说吧,杨尔铭出多少银子?少了一千七百两就不用说。”

何仙崖打量一下,平日热闹的东来楼大堂里空荡荡的,小厮厨师都跑了个干净,就刘秀才一个人。

目光回到刘秀才脸上,“快班出一两银子。”

刘秀才一愣,脸色慢慢变得凶狠,“你敢欺了老子,上次砍手的事还未与你们清算,今日众目睽睽,你们还想行凶不成。”

何仙崖脸上跳动了一下,“你想要银子可以,谈不成也没啥,但你不该殴伤官差!本公差不是来送银子,是来送你进监的。”

刘秀才带着一丝迷惑,但更多是怒火,“你这狗役胡言乱语,说清殴伤了谁,休要血口喷人!”

还不等刘秀才反应过来,何仙崖突然提起旁边桌上一个陶瓷茶壶,对着自己头上猛力砸去。

瓷茶壶偏偏碎裂,铛啷啷落得满地皆是。何仙崖血流满面,踉跄着退后两步。

刘秀才目瞪口呆指着何仙崖,口中喃喃道,“你,你…”

“殴伤了本差爷!”何仙崖扶着墙,喘着气说道。

何仙崖说罢跌跌撞撞的扑在门上,抽掉门闩出门而去,刘秀才说不出话来,呆呆的跟着走到门前。

外边的众人见一个皂隶满头流血的出来,顿时一片哗然。

杨尔铭和一众士绅围聚过来,庞雨赶上去扶住何仙崖。

何仙崖向着杨尔铭道,“禀堂尊,我好言相劝,未想刘秀才竟敢殴打官差,现仍在楼内。”

江之淮指着刘秀才道,“亏你还有功名,竟干出这等事,今日我等都是人证。”

刘秀才连话都说不顺溜了,结结巴巴道,“那,你们休要信他,我…”杨尔铭愤怒的看着呆立门前的刘秀才,口中大声道,“光天化日,目无王法。刘秀才持他物殴伤勾摄公事之官差,庞班头,拿了!”

铁血残明

===第一百零六章 两全===

“此处条件局促,阮先生勿怪。”

庞雨在向阳门内一处民房里,给阮大铖端上一杯清茶。

这是从里老手里借来的房子,成了向阳门的临时指挥部,里面条件自然不会讲究,外间的堂屋用作办公,里间有一架床,快班又搬了茶几椅子,作为庞雨休息的地方。

“些许小事,庞班头不必在意。”

阮大铖脸带忧愁,随手端起茶杯来,发现是个粗瓷杯子,又往茶几上放回,见庞雨此时正转过身来,连忙又凑到嘴边。

庞雨并未留意到阮大铖的小心思,他刚从城头上下来,今日是社兵上城练习的第二日,各处状况不断,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阮大铖方才来时,带来了家中的奴仆和戏班,都让庞雨调派守城,还送来两车粮食,依然一副豪爽模样,加上以前对壮班的帮助,庞雨再忙也要抽时间接待一下。

“阮先生怎地还未去南京,今日已有一些庐江百姓逃来,确认流寇在围攻庐州府,随时可能进攻庐江,我等是不得不困守于此,阮先生有处可去,不必立于危墙之下。”

“老夫先前还以为是假警,便未放在心上。”

阮大铖放下茶杯后,迟疑片刻道,“阮某这里有个不情之请。”

“阮先生对在下多有提携,但凡在下能做到的,一定帮先生做到。”

阮大铖几次欲言又止,又不停的四下打量,似乎怕有人偷听。

这不由令庞雨有些奇怪。

按他了解到阮大铖的作风,只要确定流寇要来,他肯定是转进如风,赶夜路也要去枞阳,然后一溜烟就去了南京,只要到了枞阳,就是安全的。

阮大铖此时开口有求于自己,庞雨估摸着也就是帮忙看守一下他的房屋家产之类,不然庞雨也想不出其他事情来。

阮大铖迟疑着,不停的看向屋内那张床,手中的茶杯盖子摆弄几下,忽然当一声掉在地上,这间屋子没有石板,杯盖转了一圈完好无损。

庞雨连忙要去捡起,阮大铖已经飞快的蹲下把茶杯拿在手中,庞雨注意到他乘着这瞬间,往床下看了一眼。

确定了床下无人,阮大铖起来时表情轻松了许多。

“庞小友对阮某那些前尘往事,或许也耳闻一些。”

阮大铖终于开口道,“往事已矣,平白受人诬陷也不愿去理会了,但总有些憾事。”

庞雨连忙肯定的点头,却没有出言打断。

“不瞒庞小友,阮某交际满天下,朝中有不少正直之士,也早想助我起复。

然则总有人横加阻拦,不外乎以逆案塞众人之口。

阮某非是功利,只是想着这有用之身,有一日还能为吾皇解忧,为生民立命。

故此平日在乡间也是热心公益,但凡能出力的,一定要尽心以待,只要行得正,这直名总会上达天听。”

“阮先生确实出了大力的,不但襄助壮班创立,此次还捐银捐物,家中奴仆戏班皆尽力协守,无论谁问起,庞某也是如此说。”

“听闻杨知县委任庞班头守城全权,有庞班头镇守桐城,老夫也放心了,流寇必定铩羽而去。”

庞雨自然知道阮大铖说的假话,要是他那么肯定流寇会铩羽而去,就不会现在这般神色了。

但他一个致仕乡官,即便逃走了,谁也说不得他,不知绕一个召集援兵的圈子为何。

“但守城不可无援,老夫想着可去枞阳,为县衙筹措粮草,若是流寇围城,老夫必定在枞阳召集乡兵救援。”

原来还是要跑路,理由也找好了,庞雨面上仍是一副感动的神色,“谢过阮先生高义。”

阮大铖叹口气道,“但士绅世受国恩,在乡也是守土有责,老夫担心的是,旁人难以体谅老夫的苦心,某些人事后更要编排老夫望风而逃,在士林败坏老夫清誉。”

阮大铖停顿了片刻,他或许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自圆其说,但终究还是开口道,“守城总还是城中固守更合适,老夫想着如何既能在枞阳为桐城奥援,又不必被人诟病,特来找庞班头商议,看有没有一个两全之法。”

庞雨此时已经恍然,流寇比土寇势大,守城的功劳也肯定比民乱要大,所以阮大铖又打起军功心思,如果桐城顺利守住,就可以在战功里面分一杯羹,期望在士林和朝廷都扩大名望。

但偏偏他又怕死不敢留下,这中间需要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就要着落在庞雨身上。

此事的麻烦在于,杨尔铭和周县丞都不愿和阮大铖沾上关系,阮大铖机关算尽,最后可能还是上不了报功文书。

不过阮大铖目前是庞雨跟上层官场和士林的唯一联系,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庞雨下意识的要维持这道纽带,何况阮大铖还一直提供实际帮助。

庞雨踌躇片刻后道,“阮先生急公好义,今日领数十健仆来我处,自告奋勇上城墙固守,并提供战守数策。

在下念在阮先生年事已高,又因南城社兵云集,且大批难民流落于此,民生维艰。

想请先生主理南城部分街区粮食供应。

此事十分要紧,但阮先生高义,一定会恪尽职守,在下想着,要是先生受了这差事,恐怕一直要忙到流寇退去,才能有空与在下再次见面,在下一定据实以报。”

阮大铖微微仰头,这差事显然是庞雨随口安的,肯定没有人来找阮大铖办事,主理南城部分街区粮食供应,又没说是哪个街区,事后也是难以查证的,只要庞雨事后说他确实办了,那别人是没办法质疑的。

此事庞雨也无多少风险,因为他说了流寇退去才有空和阮大铖见面,就算阮大铖中间出去了被人看到,庞雨没发现也是情有可原的。

当下阮大铖站起拱手道,“原来如此,老夫责无旁贷。”

两人谈妥了交易,但阮大铖如何瞒过众人出城去,还是一个重要的技术问题。

果然阮大铖又道,“老夫受了这差事,还要把家中一二家眷送走,总还要叨扰庞班头。”

“那阮先生请早些安排家眷出城,午前已经在用砖石封堵东作门和南熏门,这向阳门还留着,万一切实警讯传来,六门都要封堵,到时出城就不便了。”

……一架马车来到门洞前,驾车的人是阮大铖的管家,车架上搭了个红底花布,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眷用的。

但车后还套着两匹马,缰绳就栓在车架上,跟着马车后面慢慢行走,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城头上庞雨正看着马车,他自然知道那两匹马是阮大铖留待出城后骑行用的,看来他确实打算赶一夜的路,在天亮前进入枞阳某处藏身,这样就没有任何目击证人。

若是庞雨来选,藏身处应该是一艘大船,那样绝不会走漏消息,也更加安全。

城门内并无多少往外走的人,城外却排起了长队,县城在紧密的准备,附近有不少传言,城周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关厢附近有些百姓开始陆续进城,衙役要在门口一一查验身份,无论有没有户贴,都需要验证口音并搜身才能进城,东作门和南薰门又被封堵,尽管加派了衙役,但依然很快排起长队。

按照规矩,出城的马车也要搜查。

不等守城的快手上前,门前的庞丁已径自过去道,“车马都要查验。”

那管家连忙应道,“都是女眷,请官爷只开一角看便是。”

其他快手见庞丁上前,都知道是班头的心腹,谁敢去跟他争抢,都退在一边。

庞丁果然只掀开布帘一角,跟着就飞快的放下布帘,“确是女眷,放行!”

他一挥手,那些快手哪里还敢再查,连忙让开道路,红色的马车顺着青石板上深深的车辙槽缓缓而行,在庞雨的注视下,马车叽叽嘎嘎的沿着官道远去。

庞雨怀中那张银票足有一千两,比阮大铖捐助给县衙的五百两还多一倍,此次流寇犯桐城,阮大铖不但捐钱,还派了所有家仆协守,连心肝宝贝的戏班也给庞雨调派,确实是出力了。

阮大铖家底丰厚,一千多两银子并不算什么,但这次他也改了用法。

上次民乱他捐了一千三百两助池州兵开拔,最后连桐城县衙的申详都没能列名,所以这次干脆只捐了五百两,倒是给庞雨这边下了大本钱。

原本历史上,阮大铖他早早去了南京,如今却因为一出黄梅戏而耽搁,这才碰到了流贼入寇。

庞雨对此毫不知情,看着那远去的马车,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对阮大铖此人,他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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