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雨笑笑道,“那是在下的筹码,所以他会活着,不过在下可以向陈大人保证,必定帮大人看管好此人,不会让他逃脱。”
陈仕辅此时知道庞雨不是来告发的,自从那王崇怀突然消失,陈仕辅便没有睡一个囫囵觉,整天都在惊恐之中,一闭上眼就开始想象那王崇怀到底是去了何处,此时得了确实消息,虽然对方是来敲诈的,但比之前的一切未知反而好了许多。
他勉强安了心神,已是满头大汗,正要用袖子去擦时,却见庞雨又举起右手,连忙仔细听着。
“而且在下还可以告诉陈大人,你给了银子逃走的那送信人,眼下正躲在枞阳,王崇怀告诉你信使去了池州是假的,王崇怀对大人可是留了一手,他也怕你灭他的口,那信使便是他自保之策。”
“这狗才。”
陈仕辅狠狠骂道,“枉本官如此信任他。”
“为了向陈大人表明在下交易的诚意。”
庞雨笑眯眯的道,“在下已派人去将那信使逮拿,只要大人与我精诚合作,不但之前的事无后顾之忧,还能赚比以前更多的银子,纳更多的小妾,或当更大的官。
大人转眼从抄家身死变为更上层楼,这便是交易的好处。”
陈仕辅看着这个少年人俊秀的脸庞,呆了半晌之后,终于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第一百四十四章 江徒===
“客官是往安庆、芜湖、南京的,还是往九江、湖广去的,咱家这边的船都有。”
“客官跟在下来,这边船马上满便走了,你听在下一言,最近不太平,往大江下游去的人多,再耽搁片刻功夫,或许今日的船就满了,又要等到明日,平白误了一日行程。”
“公子还是给个明白话,往江南若不是我们牙人带去的,那客船也不敢让你上船。”
“公子听小人的,小人给公子带的船,无论湖广、南京,都是跑了几十年了,路上绝无江徒刁难”望江县雷港码头,一群客船牙行围着庞雨几人,何仙崖在前面开路,郭奉友则不停的推搡,不让那些牙行太过靠近。
从宿松出来之后,庞雨原本是想在城外就上船,经雷水过望江县,到大江再转乘。
但宿松惨遭屠城,此时的人都忌讳冤魂,来宿松的船很少,往往都是从望江贩来一些丧葬之物,卸货之后便匆匆离开,从不敢在宿松过夜,一般午后就没有什么船了。
从宿松往南,出城数里就到了雷池,雷池烟波浩渺,其中浮动着许多渔船,当日陈仕辅若是通知宿松百姓,入了雷池就脱离了危险,这些渔舟就能救活上千人。
一路没找到客船,庞雨几人只得又乘坐自己的马车赶往望江,往东绕过泊湖,泊湖和雷池半环抱着宿松,因为距离大江越来越近,沿途水系纵横塘湖密集,并不适合军队行动,所以才保护了望江县免于流寇入侵。
郭奉友抓幕友时走过这条路,带着几人第二天赶到了望江县,往江南的客船大多停泊在雷港渡口,午后赶到雷港渡口,便遇到了成群的牙行。
雷港渡口不在大江岸边,而是在支流雷水岸旁,因处于雷池、泊湖的通江口,附近的粮食、竹器、木材、药材都通过此地进入长江,是安庆境内一处重要港口。
好不容易到了江边,庞雨一眼望过去,渡口下停满各类船只,大多是两桅的漕船样式,全长九丈许,首阔约一丈出头,船身上设大蓬和头蓬各一座。
庞雨在安庆盛唐码头所见的船只,也以此种类型较多,庞雨不清楚具体的制作规格,但当日在安庆听闻的是,这种平底浅船运送漕粮,满载可达两千石。
客船很多,岸上也有很多客栈,庞雨没有急着上船,那些客船的牙人围着四人拉客,庞雨想看看渡口周围的情况,一时也不能脱身。
何仙崖一边叫骂一边推搡,那些牙人却不轻易退去,徐愣子走在最后,那些牙行见他又高又壮,不敢去拉扯他,但同样拥挤在他周围。
这些牙人长期在码头活动,眼色是第一流的,他们一眼就看出庞雨是主家,都是围着庞雨劝说。
一大群牙行围着,互相争夺激烈,还有人伸手拉扯庞雨,丝毫不惧怕四人都带有腰刀。
庞雨不愿和这些地头蛇纠缠,对他们大声道,“少爷我去东流的,今日晚了,明日才过江,烦请各位明日过来。”
那些牙行一听是去东流的,脸色立刻一变,纷纷调头离开,中间还骂上几句。
何仙崖擦擦额头的汗水惊讶的问道,“那东流是何处地方?
怎地他们一听便走了。”
“从雷港过江便是东流,船费就几文钱,他们不想费那个劲。”
“二哥你是怎地知道东流那地方的?
我从来未听过。”
“做功课。”
庞雨从怀中摸出一本书递给何仙崖,何仙崖一看,原来是那本天下水路路程,这本书快班也有,不过何仙崖只看了附近几个县的,此时大多数人都不出远门,农村很多人连县城都没去过,衙役办事也最多去安庆,大江以南知之甚少。
“路上你也可看看,男儿要胸怀天下。”
庞雨指指前方不远处的一处官署,“你们可知那里是何处地方?”
何仙崖和郭奉友同时摇摇头。
“是雷港守备的官署。”
郭奉友诧异的道,“这书上连这官署也记了?”
庞雨得意的道,“那倒不是,是我在安庆打听的,此处设守备一人,有两三百水兵,周围没有其他官署,应当便是这里了。
此处还有一个巡检司,还没发现在何处。”
话音未落,便见几个穿胖袄的士兵一路往这边走来,周围的牙行和挑夫都纷纷让开。
他们从四人身边经过时,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庞雨等人带了刀剑,但行商带刀的人不少,他们估计见得多了,几个士兵虽脸色不善,也没有过来询问。
庞雨等他们经过之后道,“九江到雷港约两百里,雷港到安庆一百余里,安庆往下近百里就是枞阳县,雷港和枞阳都在安庆管辖之内,从九江到枞阳,有这四个点,便可控制这几百里江面。”
何仙崖赶紧记在脑中,最近庞雨似乎对大江有极大的兴趣,沿江的所有事情都在打听,他觉得自己也该多花点精力。
何仙崖对庞雨奉承道,“二哥如此勤奋,难怪什么都知道。”
“掌握讯息永远是对的,遇事方能胸有成竹。”
庞雨有些自得的说完,突然听后面徐愣子一声惊叫。
“我的钱囊不见了!”
徐愣子耷拉着脑袋,四个人一起出来,同样被牙行挤在中间,但其他三人的钱囊都没掉,就他一人的不见了。
徐愣子在这趟出门之前,从来没出过桐城的范围,知道要去南京还有些兴奋,结果还未登船便遭遇迎头闷棍。
何仙崖和郭奉友都是快班帮闲出身,对这些套路很熟悉,小偷必定是混在牙行之中,利用拥挤偷了徐愣子的钱囊。
所以他们方才都是用手捂住自己钱囊的,庞雨也同样如此。
不过即便知道了,也没法再找到小偷,好在庞雨知道徐愣子不稳妥,出差费并没放在徐愣子身上。
只得安慰徐愣子一番,几人在雷港附近考察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港口,此时日头偏西,牙行也变少了,果然有些客船是不走的,已经交钱上船的人还要在船上多呆一夜。
庞雨不愿在雷港耽搁,见到有一艘船要准备离岸,应当是夜行船,便到船边直接问价,那船家却不敢接,很快就有牙行过来。
这艘船是去扬州的,要路经南京,雷港距离南京约七百里,牙行要价每人船费是一百七十文。
几人自然没带那么多铜钱,何仙崖跟那牙行讨价还价,最后一百三十文成交,又进行了一番钱银折算,用了不少时间,已经上船的客人都在上面催促。
等到何仙崖付了银子,船家又给牙行拿了中见费,庞雨四人总算上了船。
他们坐的这种客船,是普通船商所用的平底浅船,船商首先考虑的不是朝廷定的船只规制,而是投资收益率,此时船只速度缓慢,从下游返回尤其如此,他们需要更大的载重量,单趟载重足够多,才能保证他们的收入。
所以船商一般是买的军造船,按普通漕船加长了两丈,宽度加了两尺,运粮可达三千石,底仓一般装载货物,旅客都在上层舱乘坐,客舱就在首层甲板,占据了甲板的后半截,上面搭建有木质的顶棚用于遮风挡雨,此时里面已经有二三十人。
里面没有凳子,所有人都是盘腿而坐,因为这一趟行船时间不短,用自己的包袱衣物之类的东西垫在下面,好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休息。
旅客中有行商、仆人、道士、力役等各类人,有些同路的人互相高声交谈,道士在给人家算命,乘船的间隙也在做生意,舱室拥挤又嘈杂,还有人脱了鞋子,仓中弥漫着各种味道。
庞雨也曾见过这种场景,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难以忍受,只得坐到仓门处,这里风大不好睡觉,但空气比较清新。
外甲板上两侧各有三四个赤膊的船夫,后面野鸡棚上掌舵的舵手大声指挥,船夫整齐的划着桨,船只在慢慢离岸,一个人坐在前桅杆的蓬巅上,两个硬帆都没有升起。
乘着天色还未黑,客船顺着雷水进入长江,此时风向顺风,客船顺流而下,庞雨就坐在仓门处,江面波光粼粼,两岸蒹葭苍苍,江风吹散了异味,庞雨顿觉神清气爽。
甲板上的几个船工开始整理船帆,这种硬帆是用篾片成片织就的,再夹了竹条,整个船帆由十多块长条块组成,不用的时候可以折叠着堆积在甲板上,这样可以不用占据太大的甲板空间,但重量会比软帆大。
蓬巅上的船工提起蓬索,仰头大喊一声,“升头蓬罗!”
下面的船夫齐声喊道,“哟呵!”
船帆缓缓升起,那船工每提一把,上下船夫都同时喊一声“哟呵!”
庞雨笑嘻嘻的看着,口中低声道,“江徒。”
===第一百四十五章 芜湖===
船头和船桅杆上都挂起了船灯,这种夜灯专门用黑布蒙住,光亮照不到甲板上,只往特定方向放射亮光,以免影响舵手观察航道。
此时客船进入了中流航道,航行十分平稳。
夜幕慢慢降临后,船家收了帆,船速变得慢悠悠的,船工各自在休息,船头和两侧各有一人在了望,实际上也是坐着休息,只有后面掌舵的舵手丝毫不敢大意。
船舱中一片漆黑,刚出发时的兴奋减退了不少,大多数乘客都在休息,只有一些数人同行的乡党还在大声聊天。
此时的人都习惯早睡,一般不是大户人家,就舍不得用灯油,刚来到桐城时,庞雨的生物钟都已经改变了,一到天黑就想睡觉,手里有了银子之后虽然不缺灯油了,但点了灯也无甚娱乐,还是会早早睡觉。
但流寇来袭之后,一直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又恢复了晚睡的习惯,便一直坐在舱门向外张望。
庞雨还是饶有兴趣,来明代之后还是首次坐船,而且第一次出门就要去南京,要是以前这样七百里的距离,开车也就是三个小时,对他是家常便饭一般的感觉。
但这次居然有些兴奋,就像以前出远门旅行的感觉。
江上夜风习习,周围充斥着水流的哗哗声,船身微微晃动,发出叽叽嘎嘎的轻响,前面甲板上摆放着的竹篙、船桨等不时碰撞到船身。
船外一片漆黑,但能看到朦胧的江岸,那舵手掌舵很稳,庞雨方才看过,大概四十上下,他敢在夜间行船,对航道应该是烂熟于心了,只看岸影就知道是哪一段江面,没有十年以上的经验应该是不敢开夜航船的。
一个人影从靠里的位置靠拢过来,庞雨凭感觉就知道是何仙崖,他就挨着庞雨坐的。
上船的时候郭奉友坐在他对面,一直不停的在观察周围的乘客,徐愣子则自顾自的睡在中间,此时已经鼾声如雷,比那几个聊天的人还大声。
“二哥吃些东西。”
何仙崖在黑暗中递过来一个油包纸。
庞雨接了过来,里面就是些麻糖和沙壅,都是高热量的食物,他们并没有带多少,因为听阮大铖说过,客船沿途都要停靠,在码头上随处都可以买到食品,没必要千里迢迢的带去。
庞雨下意识的摸了一块沙壅,放在嘴边轻轻咬着,又分了一块麻糖给何仙崖。
“郭奉友睡了没?”
对面的黑暗中郭奉友的声音道,“还没,班头可有事?”
“吃些东西。”
庞雨把油包扔了过去,那边悉悉索索一阵,应当是已经拿到了。
船舱中那几人发出一阵大笑,也没有人敢去责备他们,另一些人则已经熟睡,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何仙崖低声道,“二哥你先睡吧,我和郭奉友轮流守着。”
庞雨知道他说的是身上的飞票,这飞票是上次和刘若谷在安庆换的,此时的钱庄有飞票业务,但远没有清代那么发达,安庆各钱庄的飞票只能在南京、扬州取,往苏州的居然没有,庞雨只能在南京取一次,然后再在南京的票号办理苏州的飞票,否则他就要带着几百上千两的银锭去苏州。
因为巨款在身,几人自然只能轮流休息。
庞雨习惯性的摇头道,“我还没有睡意,你们先睡。”
何仙崖的声音道,“二哥你何苦跟这些人挤,其实大可以包一条船,现在安庆还没开漕,那些漕船都愿包客舱,他们也省事。”
“到处都要用银子,能省就省点。
到了苏州咱们先去马先生那里,把那事定下来。”
等了一会何仙崖才迟疑的问道,“二哥真的要入武职?”
“真的入武职。”
庞雨咬了一口沙壅,“阮大铖说得对,天下板荡,皇上最缺的是定国的武人。”
“那桐城的两班怎办?”
“若是一切顺利,我准备举荐你接任快班班头。”
黑暗中何仙崖急促的呼吸了两声,庞雨没有等他道谢,又继续说道,“我要争的是安庆守备,但我不会只守着府城,我要守的是安庆全府之地,桐城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以后抵御流寇时才能配合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