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98节

“只是二哥突然走了,那杨知县那边未必”“不必担心,到时我已是安庆守备,杨知县还盼着流寇来时我带兵救桐城,他虽是少年人,但也是聪明人,不会为一个班头得罪我。”

何仙崖听了稍放心一些,过了片刻他又道,“二哥你别多心,但我其实想着能捐一个吏目身份,等桐城兵房出缺,就顶首那兵房司吏,如此便可管辖桐城的三班、民壮、巡检司和铺社。”

庞雨思索片刻道,“如此更好,但兵房司吏没出缺之前,你先当着快班班头。”

“那我听二哥的,谢过二哥抬举。”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何仙崖又开口了,这次声音更小,只有庞雨能听清,连对面的郭奉友应该也听不到。

“二哥会不会给大哥安排一个去处?”

庞雨没有丝毫犹豫道,“不会。”

“他真的来问二哥要过银子?”

“他没来。”

庞雨闭起眼睛道,“应该是他自己想着也不对,只是想找你试探一下。”

何仙崖道,“我已经告诫他了,他应是明白了,说以后不与刘秀才往来。”

“那便看看吧。”

庞雨往下躺了一下,把包袱垫在头下,“你们先守着,若是夜间到了安庆便叫我,记一下什么时辰到的。”

“明白了。”

夜间庞雨起来轮换了一次,早上醒来时,竟然还没到安庆。

天亮后船家又挂起了帆,庞雨看那些船工调整了片刻,那帆稍有些歪斜,但刚好能借到风,江面上顺风之时,船速快了几乎一倍。

不久之后便到了盛唐码头,庞雨不由有点遗憾,他本想在夜间通过安庆江面的话,就可以看到塔影横江的景观。

但想来那船家是故意如此,因为天亮之后才有客人到渡口来等船,晚上来是没人的,船上人要买食物也买不到。

船家在盛唐渡口上了一些竹器,下了几个乘客,又等待了一段时间,码头上客船很多,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五个人,船家见乘客稀少,才离岸往下游而去。

下游不远就经过了一个沙洲,江面上布满渔船,岸旁还有成排渔船停靠,庞雨估摸着这里便是阮大铖说过的雁汊渔灯,可惜又是白天,什么都没看到。

从这里再往下这,一段水流湍急,还有拦江矶等礁石群,船速又降了下来,船夫们都在甲板上了望,竹篙就拿在手中,丝毫不敢大意。

庞雨也站到甲板上,与那些船工拉些家常,一边观察江面情形。

船速很慢,在天黑时路过了下枞阳镇的位置,没有在枞阳停靠,一路顺流而下,沿途在池州停泊一次。

到第四天时,客船来到了一处大港,等到客船停稳,庞雨钻出船舱,只见沿江街市长达数里,一片繁华景象,码头上的挑夫络绎不绝,挑的货物全都是布匹。

“此处该是芜湖了。”

庞雨在脑中记了一下,他没有合适的笔可用,那套笔墨纸砚带着很不方便,他只能把沿途所见都记在脑中。

何仙崖站在他身边道,“按一统路程所载里程算下来,大概仍是每个时辰十余里。”

庞雨点头道,“不挂帆时,每个时辰约十五里上下,挂帆顺风时二十余里。

但那船工说的,夏季丰水时节流速要快两三倍,约莫一日之间三四百里,比流寇骑马还快。

这一艘船可载三千石,陆地上得动用数百辆马车,数百名马夫,吃喝拉撒人工费用下来,便无甚利润,这船只要十名船夫,还行得更快,这便是水运之利。”

“如此算来陆地确实不能与水运相比。”

何仙崖又对庞雨问道,“为何此处挑夫往岸上和船上挑的都是布匹?”

郭奉友也跟到甲板上,稍稍观察后随口答道,“一看便知,往岸上的都是白布,上船的都是染色布。”

此时一个中年乘客正在下船,他听了对三人道,“各位怕是第一次来芜湖,还不知芜湖是最有名的便是浆染了,江南人都说的,松江布芜湖染,每年从各地送来无数棉布,都在芜湖染色。”

庞雨略有些惊讶,明代的纺织业竟然形成了地域分工,而且相隔如此遥远,没有水运的便利是决计不能实现的,同时芜湖定然有完整的浆染产业链,具有规模效应和极大的成本优势,才能让外地布商不惜长途贩运过来浆染。

赶紧对那乘客问道,“可否请教,芜湖还有何出名之物?”

那人上了跳板,一边走一边随口回道,“其他便是三刀和苏钢了,尤其那苏钢,铁到芜湖自成钢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上新河===

南京城西的下新河码头,船家开始招呼南京的乘客准备下船,庞雨钻出船舱,在甲板上伸了一个懒腰,放眼望去,江面上白帆点点千船竞过,航道上船只是安庆数倍。

南京是明代长江航运的重要节点,同时又是江南的政治和化中心,吸引了无数富豪和士绅在南京居住,在此聚集了大量的财力。

等到客船靠岸,庞雨随着其他乘客一起下船时,才发现在南京下船的占了大半,去往扬州的人并不多,但岸上等待有不少旅客,估计船家很容易又能把船装满。

四人下得船来,码头上人山人海,比安庆的盛堂渡更加拥挤。

许多挑夫簇拥在跳板前,等乘客一下便上船,从底仓取出粮袋,近两百斤的粮袋扛在肩上,顺着台阶缓缓而上,带货的行商一路看着,叫喊着让他们跟着走。

从码头客船上还有下船就抬着轿子的,庞雨不用想就知道是整船包下的,下来前呼后拥二三十人,搬着各种行李,各色人等混杂在一起,拥挤处连台阶都上不去。

庞雨没想到,南京的码头跟春运火车站有一拼。

见状先让到一边,在石阶右侧人少处站着,等三个手下到了旁边,才对他们几人道,“若是走散了,便在城门等。”

徐愣子抓抓脑袋,“哪个城门?”

庞雨一愣,他对此时的南京一无所知,想说明孝陵什么的地方,又怕地方太大,想说什么旅店,也不知道名字。

“那便到南户部大门,记住是大门。”

庞雨又专门转向徐愣子道,“怀里的银子自己捂好了。”

三人一起点头,特别徐愣子,他在雷港掉了钱囊,庞雨只得又给了他几两碎银,所以特别叮嘱他,以免走散了连饭都吃不到。

庞雨转身往码头上走去,带头挤入了人群。

一路上人潮涌动,不停遇到成群的挑夫,还有络绎不绝拉货的马车、驴车、牛车,以及各种人力推车,在许多路段堵得水泄不通。

庞雨万万没料到,来明代还能碰到堵车,不但堵车,连人都过不去。

最可恨的是以前可以期望交警疏通,现在连个维持秩序的都没有。

旁边铺户中店家不停叫骂,让行人车马不要停在他的门口,有些乘客恼怒的和他们对骂,前方互相招呼亲友,呵斥车架的声音闹成一片。

一团乱麻之中,庞雨捂着钱袋站在人群中,已经热的汗流浃背,回头去看时,何仙崖和徐愣子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郭奉友跟在身后,间隔了两三个人。

郭奉友侧着身体在人缝中挤来,周围的人都皱眉叫骂,郭奉友不管不顾,几乎被挤扁,好不容易到了庞雨身后才停下歇息。

庞雨对他点点头,又游目四顾,总算徐愣子长得高大醒目,庞雨看到了他的蓝色札巾,然后看到了他身边的何仙崖,这两人就相隔较远了。

前方人流开始缓缓流动,庞雨不能停下来等待,跟着一起往前走去,队伍走得很慢,一路走去才发现主要是车架堵路,马驴等久了,便在街上拉屎拉尿,混杂着人群的汗味体味,街上几乎人人掩鼻。

庞雨沿途看路旁的铺户,里面大多是售卖豆类和稻米,其他有一些竹器、木作、药材、纸张等杂货,基本是从上游来的货物,也有面向上游售卖的,比如书籍、南京罗缎、折扇等。

路过一个铺户时,引起庞雨留意,这家占地颇大,开间甚宽,里面分门别类的摆放了各种豆类,湖广米、安庆米、九江米、四川米都各有标注,且分为上中下品相,伙计都穿着黑色短衣,衣衫干净,一切井井有条,就像后世的超市一般,庞雨在安庆是没见过这样的米店。

店里没有几个客人,大多帮佣都在门前站着,不许那些过路的行人挤入店内,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在门口皱着眉,似乎对人群堵住店门甚为不满。

庞雨被挤得烦闷,又想等等后面的何仙崖,便离开人群迈步进了店。

郭奉友也进来在他侧后站了,往店中每人不停的打量。

那掌柜见有人进来,先是准备赶出去,随即一看庞雨的打扮,身穿绸质青衿头戴方帽,一副读书人的派头,后面还跟进来一个随从,还带着两把刀,应该是有钱的公子哥或是行商。

掌柜换上笑脸,对庞雨拱手道,“公子从何处来,可是要看些米豆。”

庞雨擦擦额头的汗道,“在下从安庆来,此时不看米豆,今日是外边拥挤,进来借贵店宝地喘口气,等一下后面的伴当。”

那掌柜哦了一声,面上没有丝毫不快,对身边一个伙计道,“给公子拿条擦汗的毛巾。”

那伙计很快拿了过来,庞雨赶紧道谢,接了看到很干净,便擦了擦汗。

庞雨转头对郭奉友道,“看着何仙崖他们,不要走过了。”

郭奉友应了一声,又扫视一遍堂中后便站到门口,专注的看着经过的人群。

虽然听庞雨不是做米豆生意,掌柜还是满面微笑的道,“公子口音一听便是从安庆来的,那里世家大族闻名大江,公子器宇不凡,定是世家子弟。”

庞雨哈哈笑了两声,既没承认也没否认,随口对他问道,“最近安庆来的人可多。”

“安庆多,江北的都多。”

那掌柜收了笑脸,“北方不太平,前些年建奴入寇,山东又出了叛军,河南山东巨富大家皆往南来,前年流寇入了湖广,湖广士绅来,去年桐城民变之后,过江的江北人更多起来,今年那流寇烧了凤阳,那便了不得,整个江北的世家大户都往南京来,往往带许多仆从行李,否则上新河码头岂有如此拥挤。”

庞雨听了才知,不止是安庆的士绅要往南京走,看样子整个北方的有钱人都在往南京集中。

他们恐怕是在北方受了惊吓,一定要过了长江才觉得安心。

“咱们安庆来的世家也不少。”

庞雨背着手,抬步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看里面的陈设,“安庆有些生意都没人做了,在下此次来南京,倒不是移居此地,而是来看看有什么生意合适做的。”

掌柜跟在身后殷勤的道,“安庆过来的大宗,最多便是稻米,多是从枞阳出江的,其次是竹器,安庆左近的毛竹丰盛,竹器一向驰名大江,不过那一般是在龙江码头上岸,咱们这上新河码头最多的便是米豆,在下在此开米店已有三代,在江上做米豆生意的,好多都知道郭家米豆铺。”

庞雨在心中记下后,又对那掌柜问道,“在下看先生这里各处米都有售卖,不知何处量最大。”

那掌柜仔细打量一下庞雨后道,“当然是湖广米最多,其次江西,安庆米也不少,最少的是川米,在下这店中每年销量巨万,公子若是要做稻米生意,跟小店做是最可靠的,”“那在下问一问,南京城中所食之米,有多少是从上游来的,这生意到底有多大宗?”

掌柜根本没有思考,扬扬头道,“南京城中人过百万,桑麻鱼盐取自下游,米豆却只从上游来,若是湖广江西有个天灾歉收,米客不至之时,南京便要粮价骤涌民不聊生,更者说,这上新河码头不止售卖南京城中,下游苏松浙江桑麻遍地,粮食所出不足民食,几乎都仰食于上游,除少许粮商直接贩去,大多要来这上新河码头贩粮,如此说公子便知,你卖多大宗的安庆米过来,小店也接得了,只看公子能收多少而已。”

此时郭奉友在门口叫喊,把何仙崖和徐愣子都叫了进来。

庞雨笑道,“那倒可一试,待我回程时,再来与你详谈。”

那掌柜见庞雨仆人众多,态度又更恭敬,此时知道庞雨要走了,连忙说道,“那请公子稍待。”

他匆匆入了柜台,从下面取出一物后又回到庞雨面前,手中奉着一把折扇。

“此物送给公子,无论买卖成不成,相识总是缘分,南京闷热,送给公子随身便用。”

庞雨双手接过,折扇倒不甚豪华,但做工颇为精细,他在安庆时就见过南京折扇,这是南京手工业中的一个拳头产品。

轻轻抖开一看,上面画了一副简单的山水图,右上侧写着“燕矶晓望”几个字,左侧则写着上新河郭记米豆铺几个字。

虽然这店名在山水画边有点煞风景,但庞雨也对此店的营销刮目相看。

当下道谢之后,掌柜带着他们从后门出来,走过一条小巷,避开了拥挤的前街。

双方道别之后,庞雨按着那掌柜的指点,找准方向往三山门的方向而去。

何仙崖被挤得脸色通红,他来到庞雨身边问道,“二哥你真要做米豆生意?”

庞雨摇头道,“生意先不说,方才等你们这点时间,我知道两个重要的消息,还推论出一个事。”

“啥消息?”

“一是有钱人都在往南京聚集,南京就是钱窝子,二是江南粮食都依靠上游。”

庞雨一拍手笑笑道,“更重要的是,湖广、江西、四川的米豆,都要经过安庆江面。”

“这那二哥推论的事呢?”

“便是上游粮食货源开始吃紧,否则他是收米的,原本该是强势的,不会对我一个安庆可能贩米的人如此殷勤,说明码头各家对货源争夺比较激烈。”

何仙崖皱眉道,“二哥说的有理,流寇肆虐湖广久了,听闻好些地方受创之惨不在安庆之下,至少大江北面的湖广地界产出要少了。”

“四川也受匪灾,从咱们安庆看来,流寇过后人口锐减,房屋水井这样的基础设施被破坏严重,各种生活物资被抢夺破坏,恢复耕种是很艰难的,湖广、四川粮食减产是确定之事。”

何仙崖一时不知道这有何用,见庞雨又不细说,只得换过话题问道,“那眼下我们往哪里去?”

庞雨看看天色后道,“三山门在南边,上新河过去也不近,这南京城大得很,咱们道路不熟,闷头乱找费时费力。

今日便不去户部,先在三山门附近安顿下来,能找到熟人带路比较好。”

何仙崖知道他的交际圈,不由问道,“二哥是要去找阮大铖,还是方以智那些人?”

庞雨想了片刻后道,“阮大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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