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的话,天灾之下除非是极度富裕之家不虞有缺粮的忧虑,中产阶级基本上就该想一想怎么填饱肚子,中产阶级以下想什么都白搭。
到天灾发生的时候,家庭富裕又有大量存粮的人不用担心饿肚子,可他们却要担心周边满是饿红了眼睛的人。面对这样的景象,事情却可以是极端的两面,有些人会趁机大肆采购土地和收纳佃户,有些人则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汉国控制土地,想要在灾年从活不下去的人那里购买土地属于不可能,没有足够的土地吸纳佃户也没什么用,就该害怕饿红眼了的乡里乡亲会不会起什么歹念。
人要是一无所有,不抢就会饿死,什么道德是非都会被抛开,被空空如也的肚子驱使着去干一些原先根本就不敢干的事情,任何一个国家和任何一个民族都不例外。
“开仓放粮?”张忠脸上有恐惧有愤懑,几乎是吼:“家中的粮食难道是凭空而来?每一粒粮食皆是不偷、不抢、不骗而来!若只是救助亲族,自是责无旁贷,可你们!”
张忠其实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平时也会干一些乐善好施的事情,但这一次是面对整个原乡的乡民,可不是施舍一两个人,他们家虽然是乡里首富,可就算将家里的粮食全搬出来也无法满足所有乡民。
就在今时今刻,张忠家宅围墙之外围了两百来人,男女老少将不大的宅子围得满满当当。
乞食者选举了两三人入了张宅,请求张忠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放粮救助,其中一人要是算辈分还是张忠的“伯耶”。
先汉的父亲不是喊爸爸,其实就是喊“耶耶”,“耶”也就是父辈级的。“伯耶”就是伯父。
推恩令之下,分家已经成为汉人的习惯,由于是长子继承家产制度,次子之外只能携带少量财产分家自立。这种习俗从西汉开始就被官府强制执行,只不过依然还是保持宗族存在,就是财产进行了分割。
现在是公元四五零年,虽然中原历经胡虏之乱,可是先汉保留下来的制度和习俗还是共同规则,又再一次全家老小一块生活,不分家一家子夸张的时候有数百人,得是等南北朝才再次盛行起来。
继承了张家绝大多数家产的张有是个混账人,他主持之下家产一败再败,倒是自己的弟弟经营有方越来越富,到了侄儿这一辈能力也不差,灾年降临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二十石,不能再多了。”张忠浑身抖着说出上面那句话,换上了哀求:“拿不出更多了。”
会出今天这么一件事情还是张有牵的头,混账人就会有混账思想,他不会去想自己将家产败光,只会因为看到侄儿家里富裕,然后想着那些财产应该属于我。
平时张忠的名声比张有好,作为长辈可以去蹭吃蹭喝要点钱,却是鼓动不了对付张忠。现在却是不一样了,他活不下去,周边还有更多活不下去的人。他想的是就算自己不鼓动,那些人肯定也要找张忠的麻烦,觉得自己带头还能保住侄儿一家小命,还能趁机占更多好处,偏偏还觉得自己是个大好人。
混账吗?类似的人多不胜数,周边也不是没人看出张有的想法,可是在活下去与道德面前,绝大多数人想的是活下去,以前受到再多的恩惠也比不了活下去,只有继续活下去才还能愧悔,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张忠看到的是面前的人,他们脸上有羞愧、有无奈、有得意,就是没人向让步。
在这一刻,张忠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很可笑,尤其是之前自己的小日子过得不错的时候愿意帮助人,那些做下的善事就是一件又一件的讽刺。
“耶耶,将他们驱赶出去便是!”张边早就看不下去了:“大可固守宅院,等官府来人便是!”
西北人对汉国没有太大的归属感,可是他们得承认归于汉国统治之后,官府的行动力非常强,乡里不是官府的空白,那么大的动静必然是引起了官府的注意力,一定是在采取行动了。
张忠知道啊,甚至能够猜想游徼、有秩、啬夫必然是行动了起来,他们可不是本地人,是从军中退役被安排乡里公职,与乡民没什么乡情不会隐瞒也没可能与将要生乱的乡民勾结。可就算是官府解决了目前的事,哪怕是张忠一家在这件事情里没有什么错,日后肯定也是要被孤立。
少数人哪怕是正确,可面对错误的大多数人,对的也是错的。
张忠都能猜到日后的情况,今天来围宅子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哪怕知道自己做错事,问题是别奢望他们会对张忠一家子有什么歉意或愧疚,他们会因为自己的错去怨恨,可能没敢对张忠一家子怎么样,但是孤立张忠一家子是必然的。
一家子在乡里被孤立,就是到现代都会举步维艰,目前的社会环境被孤立会更严重。
正是太清楚会怎么样,张忠明知道稍微抵抗一下,等官府的人过来事情就能得到解决,他还是愿意出一些粮食。
一听到官府会有行动,二三子就下意识缩了缩身躯。他们当然怕官府,要不才不会入宅子讲道理,就该是直接破家而入。
事实上要不是张有带的头,原乡民就算是有想法也得是真的撑不住了才向对张忠家下手,原因当然是摄于官府的高效率。既然有张忠的伯耶带头,事情怎么也能有个说法,一旦官府真的有所行动,或许可以侥幸地推脱为家内事。
没错了,大多数人是带着侥幸的心理,以为干的人多了,官府会因为人多而不处理,最重要的却是张有带头,他们觉得就算官府要处理,处理的也是张有。
原本外面有喧哗声,然而喧哗声却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静了下来。
张边这个少年郎察觉到外面的情况,喊道:“定是官府来人了!”
“就算官府来了人,又如何?”张有理直气壮地说:“我等只是前来,一未有伤人之举,二并无不请而入。便是商谈未果,并未触犯律法。”
另外两人一听,还真的就是那么回事。
汉国继承了先汉的大部分规则,首先聚众只要不持兵器就不算犯法,那么不管是聚集多少人,只要没有斗殴,或是谁毛病了喊嗓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官府顶多就是劝离,压根就无法根据法律抓人。
屋内是什么情况暂且不提,周谦这个游徼是最先发现原乡异常的人,他招呼同僚监控的同时,是去到县里进行汇报。
因为发生天灾,再则是西北在汉国的特殊情况,各郡县一直是保持警惕。
前一段时间有前朝余孽兴风作浪,各郡县也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正是最有战斗力的时候,令居的县长得到汇报立刻就有了行动。
田虽也不是第一次接到类似的汇报,在周谦之前,治下不少地方都发生了类似的事情,甚至还有更激烈的,比如有富裕之家真的被破家抢劫。
管辖治下发生民乱,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的民乱,对于一县最高长官来说就是污点,肯定是气得不行,要是田虽有权利的话,都恨不得将那些乱民全杀了,但真的爆发民乱之后只能是交给军方,民政系统干的是一些善后的事情。
周谦从县里带回的是十一个(郡)县兵,他当然不是主事人,那个什长才是真正的主事人。
他们一行十二人来到原乡并没有直奔张宅,是与负责监视的同僚先见面,了解事态的发展。得知乡民只是围着张宅,没有发生更激烈的事情,众人商议了一下,认为乡民暂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作乱,却也要及时行动起来,不能放任。
郡县兵是广武郡首府指派给令居县,拢共有一千五百人。郡县兵的构成比较复杂,来自除西北地之外的其他区域,那是要保证他们需要举起兵器的时候,不会顾及乡情不敢下手,避免被乱民中的亲人一喊话跟着作乱。
事实证明哪怕是西北的人对汉国没有太大的归属感,可是他们面对军队的时候还是会被震慑,周谦以及十一名全副武装的郡县兵一出现,老老少少的第一反应就是从吵杂中安静下来。
周谦是本地的游徼,虽然不是本地人,该认识的人却是认识不少。他及时喊话,先控制住场面,又表明只要众人不违法,不会被处置。
在张忠以及张有等人一起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周谦站在高处讲话,周边有十来个全副武装的郡县兵在警戒。
“青壮往阳关而去,报名即可获取十石之粮,若有斩获可算军功。”周谦不是第一次宣传这事了,原乡也是有青壮去往阳关准备出西域,就是人太少。他喊了几人的名字,大声问:“是否如此?”
被喊到名字的人,在场的就出来作证,做完证还会再加上一句:“俺不是来闹事的,就是跟着瞅个热闹。”
是不是真的这样?可以说,一旦大家伙都动手抢,反正他也不会干看着。
愿意出西域获得十石粮食,其实并不是无偿的分发,是租赁契约中的一部分,比如向军方借贷来购买兵器什么的,标配就是有十石的粮食。
几乎每个愿意出关去西域的人,就算是不缺钱也不缺粮,可都签订了借贷契约。他们的想法非常直接,人都要去西域拼命了,借贷的利息不高,人要是死了就算完球,人没事怎么也能在西域抢点东西,借贷本金外加利息压根不是事。
不止一人出来证明周谦说的一点都没有错,问题是要周谦没问,那些人之前也没声张,甚至达成默契绝不传出去,很难说清楚是什么心态,可看原乡在艰难时刻选择这种行事作为,大体也能看出都是些什么人。
“在场的汉子不少,在乡里横行犯法为大丈夫不取,犯法便是不被抓捕,亦是要窜入山林躲避抓捕。”周谦当然不希望乱起来,真乱了对谁都没好处。他恐吓完了,见到大多数人已经退缩,鼓动道:“大丈夫为家庭计,往西域而去可得资粮,有所得也能委托军方送回家中。在此灾年之下,敢不行动?”
没人吭声响应,不过让他们在去攻破张宅已经是不可能。作乱就是一股子的事情,一旦中间停顿了下来,很多人就会心生后怕。
“多想想!就便是不出西域,亦是前往县城报名募工,何须触犯律法求活?”周谦开始喊几个平时相处比较不错的乡民,让他们回家。见人群逐渐散去,他对着跟随而来的什长却是大大吐出一口浑气,后怕地说:“莽撞之人大多出乡往西域而去,不然……”
本来的事情,胆子大又有魄力的人都去阳关,不是已经出关就是在被训练,留在家乡人的那些人通常是比较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