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员此时还没办法理解李云的心境,不过他看得出李云是真的不在意,既然不会被训斥,警卫员也放心下来。等到甲板上人走的差不多了,李云这才轻轻松松站起身,施施然走在空荡荡的船上。下船后到了军队在这里的接待站,在里面与已经等候着接船人员汇合。
马车已经等在军人教师专用出站口外,众人上了马车直奔兵部而去。第二天,李云按照赵嘉仁的意思参加了晨会。
丁飞和李云认识了二三十年,走上去和李云握手。看李云的表情中还是那样亲近,就说道:“这两天有空就去我那里坐坐。”
“好。”李云点点头。
两人认识的时间够久,又都是暴力部门。简短说完话就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文天祥看了看李云那晒得颜色颇深的皮肤,笔挺的军装,军装上三颗星的上将军阶。心中忍不住生出感慨。这个身材高挑,略显消瘦的中年人还是太年轻了。
参加晨会的都是重臣,除了那些必须出席的部门之外,有些人会临时被加进去。突如其来的面孔就很容易引发大家的想象。
赵嘉仁不在乎这样的想象,当年张世杰完全转投赵嘉仁之后就在晨会上露脸好几天,这种无言的出现本身就代表着赵嘉仁的一些态度。李云这次出现也一样,包括文天祥在内的大多数重臣都知道李云很有可能出任总参谋长。面对差一岁不到四十岁的总参谋长,文天祥心中怀念自己的年轻时代。李云还有十几年二十年时间去经历他人生中的辉煌,留给文天祥的时间却不多了。
整个会议上,李云始终一言不发。会议结束之后,其他官员开始离席,李云还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众人都知道李云这是在等赵官家的接见。熊裳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李云,在他马上就要致仕的时候见到李云,感觉挺受刺激。扭回头,就见教育部部长李必成板着脸从他身边走过。
李必成在个人方面无可挑剔,是现在少数进士又接受完制科学历的家伙。他为人方正,对于教育也有着极佳的能力与见识。不过现在所有人都不看好这位,因为现在有流行的说法,李必成反对征收地产税与物业税。在政治立场上与陆秀夫是一路人。陆秀夫已经彻底离开了朝廷,众人都怀疑李必成还能待多久呢?
看着李必成的背影,熊裳心里面有些感慨。以前礼部职能包括礼仪礼数考证评估、科举、对外事务。教育部职能被剥离,礼仪方面的职能也逐渐被朝廷以及官府的办公厅拿走,现在礼部差不多就只剩下外交功能。
李必成并不知道前主管在背后的想法,即便知道的话大概也只能苦笑以对。他与陆秀夫的私交不错,对陆秀夫的命运自然非常同情。不过大宋现在的尚书、部长、侍郎加起来也就是三十多人,短短三个月里面就有两人被免职,新上来的公开表示支持赵官家。李必成就算同情陆秀夫,也完全没有要赌上自己的身家和赵官家掰掰手腕的打算。
走的这么急急忙忙,李必成是去给陆秀夫送行。坐在马车里,李必成心里面很顺道想最后劝说陆秀夫不要离开杭州。看到陆秀夫坏了事,有些吏部黑心的家伙就想取消陆秀夫的福利房。就在大家以为陆秀夫要当做落水狗被痛打的时候,没想到赵官家竟然亲自干涉,以他的丞相职权给陆秀夫批了尚书级别的房子。在李必成看来,已经没人敢再刁难五十二岁的陆秀夫,他待在杭州好好过日子不行么。
到了陆秀夫的新家,就见三层小楼的一楼客厅里摆了一堆包裹。没多久,一身普通装束的陆秀夫就从二楼走下来。李必成率直的讲道:“我这次来是想劝你不要走。”
陆秀夫用力摇摇头,“我已经无心待在杭州,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呢,只是让人觉得我靠了官家的照顾留在这里。”
“被官家照顾有什么不对!”李必成叹道:“其实君实若是能想通,只怕还会被重新启用。”
被好友这么讲,陆秀夫脸色难看起来,他不爽地说道:“呵呵。那就算了。我从来没想过要与官家做对,也没想过要向官家摇尾乞怜。”
便是被嘲笑,李必成却也没生气,他也正色说道:“可你有没有想过。留在杭州其实可以避祸。你便是想自己做个闲云野鹤,悠然江湖。却也好歹为家里想想。”
“官家不是那种人。”陆秀夫率直地说道。
“官家当然不是那种人。可现在外面地方上各种不认同官家的地主以及进士家族,这里是每个地方都有。官家光明磊落,那些人可是狗急跳墙之时,什么人都要借用。你所在的地方那些人若是知道你的立场,难倒就不会想方设法拉你过去。至少要想方设法的借用你的名头。到时候他们和官家一闹,官家难倒就会对他们不理不睬,甚至是低头认输?”
陆秀夫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这几天他根本没能从低落的心情中走出来,离开杭州的想法也只是他自己没办法忍受压抑的感受。现在李必成所讲让陆秀夫终于看到了外面的局面,和那种暗流涌动相比,杭州反倒因为局面明晰,很安全。
看陆秀夫听进去了,李必成又说了一句,“李云已经回京,大概会当上总参谋长。官家心意已决,自然就不会让任何不支持他的人留在朝廷里。”
说完,李必成转身就走。只留下默默无语的陆秀夫。
陆秀夫沉默着,李云却没有沉默。此时他已经讲完了他在阴山以北的经营,就说起了一些轻松的故事。
“官家让我们建设炮楼,这种据点在草原上格外有用。建成的炮楼一下子就能看出去十几里远,便是蒙古骑兵跑再快也没用。我本以为在草原上杀的那么狠,蒙古人应该对我们也恨之入骨。没想到我们的炮楼修的越向北,前来试着投奔我们的部落也越多。”
“哦?”赵嘉仁跟着凑个趣。其实他心里面一点都不讶异。蒙古高原生存环境艰难,‘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局面早就不在。比牛羊还高的草,需要足够多的水份营养以及光热。现在的阴山以北气候寒冷,加上人口增加很快,牛羊把草原都啃成了荒漠,进而变成了沙漠。加上忽必烈跑路,留在这边的蒙古部落活不下去,当然就要投奔强有力的势力。
“我当时还很奇怪,我们派出去骑兵杀那些部落杀的那么狠,他们怎么就敢来投降。”李云还是介绍着。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赵嘉仁是真的稍微有点觉得自己小看了蒙古地区的民风下限。
“后来一问才知道。那边的部落被杀的很惨,就请了萨满做法诅咒我们。那萨满就开坛做法,一直在跳大神玩诅咒。当时正好是雷暴季节,蒙古高原上动辄打雷。我们的炮楼被劈了很多次。当时一天就要被劈十几次的都有。因为装了避雷针,炮楼上的人安然无恙。结果做法的萨满被劈死了。”
“呵呵!哈哈哈!”赵嘉仁终于被真正逗笑了。避雷针的事情,赵嘉仁早就知道,只是他忘记提醒。在河北炮楼被雷劈几次,出现人员伤亡之后,赵嘉仁才想起用这个。却没想到在蒙古高原还能起到意外的奇效。
“官家。那些蒙古部落请萨满可是要花许多钱,进贡许多牛马。大部落压迫小部落,基本都让小部落出钱。亲眼看到萨满被雷劈死,小部落本就心怀不满,立刻就认为我们宋军法力高强,得到了长生天的青睐。他们就试着跑来投奔。我就自作主张接纳了。”李云说到最后,声音里面有些不安。
赵嘉仁有点费力的挪动了一下坐姿,然后问道:“李云,我问你个问题,什么叫做汉人?”
“说汉语,用汉字的就是汉人。”李云答道。
赵嘉仁摆摆手,“汉人血统其实不重要,我记得你手下有个叫耶律洪的师长吧?工部还有个叫萧白郎的。放到两百多年前,在大宋与辽国边界上,汉人遇到这两个姓氏的立刻就杀了。不用再多说,一定是蛮族。现在呢,除了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谁会去想这两个人是不是汉人。五胡乱华,那五胡何在。拓跋氏自己连姓氏都给改了。北方姓李的,许多都是当年五胡后裔。更早的匈奴何在。夏商周,商代祖先妥妥的东夷人。所以汉人绝不是简单的血统,汉人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文明体系。所以你在阴山以北接受蒙古人投降,我不觉得有错。”
李云最在意的其实就是赵嘉仁不要说他接收蒙古部落错了,听了一圈前面的话,他心情很紧张。最后一句话让他觉得豁然开朗。
“官家不责怪我,我就放心了。”李云连忙说道。
“我要说清楚,汉人乃是生活方式。若是那些蒙古人还是那种谁是强者我就追随谁,见到东西抢一把就走。那就得立刻诛灭,绝不能养痈为患。”
“这个自然。”李云连忙答道:“官家,我们也尝试着教蒙古人吃汉人的食物。他们对发面馍很喜欢。”
“发面馍。对了,蒙古那边的碱怎么样。”赵嘉仁想起了另一个让他头痛的问题。
李云答道:“官家,那边的碱有些是从湖里弄来的。不过我派兵侦查的时候,发现胡杨树上竟然出碱块。所以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去胡杨树林的树干上取碱块。”
“胡杨树?”赵嘉仁有点懵了。他听说过这种被歌颂为‘生而三千年不死,死而三千年不倒,倒而三千年不朽’。赵嘉仁并不喜欢这种文人范儿十足的说辞。后来就比较认同‘生而三百年不死,死而三百年不倒,倒而三百年不朽’的说法。他却不知道胡杨树居然还能分泌碱块。
“快说来听听。”赵嘉仁着急的问。
李云就介绍起来。胡杨树能长在盐碱地旁边,从树干的节疤和裂口处分泌汁液,形成白色或淡黄色的块状结晶,当地人称为‘胡杨泪’。因这种结晶形状类似梧桐叶,在有的地方也被叫做‘梧桐泪’。当然,还有更直白的叫法就是‘胡杨碱’。这种‘胡杨碱’很不错,可以直接用来做中和发面馍的碱块用,只是里面含盐,所以那种发面馍会有点咸味。
赵嘉仁听了之后立刻让秘书过来,“去把工部尚书……把工部尚书,化工厅厅长,农部尚书以及林业厅厅长都叫来。”
李云一愣,没想到赵嘉仁竟然做出这样的安排。秘书离开,赵嘉仁立刻换了个话题,单刀直入的问:“你爹前年写信给我,说他在泉州那边买了些地,也不知道他当地主可否当的逍遥。”
这听着是家常,却也并不是。几个月前,赵嘉仁任命他非常信任的陆秀夫做了户部尚书。只不过三个月,陆秀夫就净身辞官。好在陆秀夫还没有太矫情,赵嘉仁按照尚书级别给了他三层别墅小楼,陆秀夫还是老实的收下,甚至还写了感谢的奏折。虽然赵嘉仁觉得自己不再亏钱陆秀夫,但是失落的心情难以避免。
李云乃是李鸿钧的晚辈,两代人都为赵嘉仁效力。李云还是赵嘉仁手下最早一批接受正规教育的年轻干部。按照道理来讲,李云应该忠于赵嘉仁。只是有陆秀夫殷鉴在前,赵嘉仁再也不敢盲目乐观。
“回禀官家。我也是刚知道,我爹已经把泉州的地都卖了。他这就要到杭州渡晚年。”
“啊?”赵嘉仁觉得自己的消息实在是太落后了。
“福建的土地本就不好,现在交趾与广南东路的粮食运过来,更是没什么人种地。还留在福建的只是种茶,种漆,种竹子。最早的时候官家手下都是福建兵,现在福建人口大概只剩下百十万,还都在沿海各个港口。山里头据说还剩了点人,至于到底有多少。部队里面的福建兵说的都不一样。”李云讲述着他知道的福建情况。
赵嘉仁也知道一些,却很久没有福建的大新闻,所以关心的并不多。在各地都有些故土难离的感觉,但是在福建最缺乏这样的心情。只要有可能,大家都要离开贫瘠的福建。
“官家,我爹说,现在福建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他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当不了地主,别说赚钱,不赔钱就不错了。于是把地一卖,要到杭州与老兄弟们一起喝喝茶,吃吃饭。他也特别想念官家。”李云讲完老爹李鸿钧的事情,就闭上嘴静静等着赵嘉仁发话。
赵嘉仁心中生出一种遗憾的感觉。聚会,吃饭,是一定要有闲有心情才行。他现在实在是没有闲,也没有心情。沉默了一阵,赵嘉仁才继续问道:“你爹怎么会经营到赔钱?”
“他说是想按照航海行会那般经营,什么能卖高价,就种植什么。可他却总拿捏不住。茶叶、漆、丝,总是有人卖的价格比他低。等别人的卖完,这收购份额也就满了。我爹看他真干不了这个,就直接把地买了。”
赵嘉仁没想到李鸿钧竟然是因为竞争不过,所以果断退出。虽然这证明李鸿钧的确没有经营土地的天份,但是这种果断退出止损的做法倒是颇为值得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