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下意识的屏息凝神,全神贯注的听着克莱修斯阁下的论述。希拉也好,生活也罢,这些帕特里克正在尽力去理解和寻求的东西此时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他的思维正在快速解析克莱修斯阁下的话,并且将其变成帕特里克自己心灵世界的一部分。在这一刻,帕特里克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因为他已经完全存在于他的精神世界里。
“……当生活的发展逐渐需要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史就变成现在的。共和时代的罗马人和古希腊人躺在墓穴中,但是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因为我们自己的需要将他们的思想唤醒。现在被我们视为编年史的大部分历史,现在对我们沉默不语的文献,将依次被新生活的光辉照耀,将重新开口说话!”
“太好了阁下,您说的太好了!”帕特里克因为强烈的赞同认不出大声赞道,随即因为哽咽而说不出话。热泪盈眶中,帕特里克感觉自己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重叠起来,随即看到了那些他以前只能隐约感觉到却无法触碰的东西。
马克西米同样激动,方才所说的不仅是他一个人的看法,这是以提比略阁下为首的共和派们的共同看法。在共和派们眼中,罗马沉沦了太久。希腊也好,罗马也好,都在共和时代绽放出璀璨的光辉,让现在的人们目眩神迷的光辉。
提比略阁下之所以坚持共和制度,是作为历史学家的提比略阁下阅读了大量书籍之后靠理性得出的结论。单从历史事实来看,共和国到五贤帝时代,罗马的元老院、人民院都还在。提比略阁下认为出现优秀领导的时候是可以优先那些优秀的领导者。但是优秀的领导者并不常见,选出优秀的元老就容易的多。这种时候就该由元老院继续维持罗马的稳定,甚至推动罗马的进步。
激动片刻,帕特里克想起今天想来请教的关键,就开口说道:“阁下,我看了我的老师写的游记。那里面说宋国也对古希腊历史有评价,他还专门翻译过来。阁下看过么?”
“在古希腊民主派眼中,共和派是一群利用制度玩议会和公民把戏的废物。在古希腊共和派眼中,民主派是一群通过煽动暴民夺取权力的僭主。所以苏格拉底认为选举制度是最坏的制度,因为选举制度根本无法解决现实问题。是这段么?”马克西米问道。
帕特里克连连点头,他的好几位老师都在他老妈资助下加入东罗马到大宋的参访团,其中好几位甚至到了比大宋更远的倭国。他们除了书写自己的见闻录,更带回不少大宋的书籍,并且开始着手翻译。那些哲学书籍翻译工作只是刚开头,大宋对古希腊与古罗马的评价则翻译出许多。更奇妙的是,许多看法居然是大宋皇帝提出的。帕特里克很想听听同样身为学者的克莱修斯阁下的观点。
马克西米没立刻回答,大宋皇帝这些简短的论述他也没读懂。专程前去请教了提比略阁下,提比略阁下当时没见马克西米,让马克西米等着。几天后提比略阁下派人叫马克西米立刻去,等马克西米到达的时候见到了好多人。提比略阁下给这帮人集体讲述了苏格拉底被判死刑那段时间的古希腊历史。
那时候共和派们已经通过玩弄公民制,把议会弄成了一个马戏团。既然公民权和选票是所有合法性的基础,自己听别人经常夸赞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将军多么优秀,就参与投票对其瓦片放逐有什么不对?如果这么做不对,岂不是说明公民制度错了么?
“诸位,雅典的公民制度和我们罗马的共和制不同。”提比略阁下上来就先讲述他的基本论点,“那时候大部分雅典人并不具有公民权。史书中说三十僭主杀的雅典人比斯巴达军队杀死的雅典人都多。这是不对的。顶多是三十僭主杀死不少著名的雅典公民,斯巴达人杀死的雅典一方的人可要比三十僭主杀的要多得多!”
参加这次讲课的学者们对这部分历史并不太熟悉,他们也许读过许多书,却没对这些关键细节进行过仔细思考。提比略阁下讲述了那个时代,雅典在和斯巴达的战争中失败了,斯巴达人占领了雅典城。
一部分年轻雅典人要实施普选制度,让大部分愿意追随雅典的人都有资格成为公民。虽然那帮‘共和派’们自称民主,其实三十僭主才代表了民主制度。确立民主制度自然就得罪了之前那帮公民,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在战争中只是参与投票而没有参与战争。共和派与民主派就进行了残酷的斗争。最终民主派失败了。
除了剿灭民主派之外,共和派也对民主派实施了更残酷的血洗。作为三十僭主的亲戚,苏格拉底就遭受了审判。这和马略与苏拉两派之间进行的大清洗差不多。
讲课时候提比略阁下谈了很多,让学者们都大开眼界。对马克西米来说,令他最震动的却是课后与提比略阁下私人的对谈,提比略阁下苦笑着说道:“马克西米,我一直以为元老院有能力选出最优秀的元老来支撑罗马。却没想到我极力反对的希拉却是那位最优秀的元老。现在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第294章 共和(三)
“帕特里克,没经过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这是苏格拉底的话。我们最重要的不是单纯去思考,更需要的是对历史,对发生的事情,特别是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进行审视与反思,最终明白自己。你还太年轻,你需要经历。今天就先说到这里。”
等帕特里克离开书房,马克西米坐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出去。花园里面的农作物已经更换成花卉,看不到姹紫嫣红只看到碧绿一片。指望去年刚种下的花木就能吐露芬芳未免有些不切实际。
没经过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提比略阁下就在不断审视自己的人生。审视人生不是要证明自己做得对,而是要看自己做过什么,这些行动的结果是什么。从现在看,提比略阁下相信共和制能让元老院出现强有力的元老,以发展到现在的情况来看,提比略阁下反对的希拉就是那位强有力的元老。这个奇妙结果的确让提比略阁下感到失落,却没有让阁下驻足不前。和提比略阁下就此事的交谈中,马克西米感受到阁下已经对‘什么是强有力的元老’这个题目开始研究。失落感并没有阻止阁下继续前进的脚步。
提比略阁下如此坚持,马克西米对自己前进的方向依旧无法确定。到现在为止的研究中,皇帝与共和制之间的关系太难拿出一套完整的理论出来。君权神授,主权在君。除了千余年的东罗马历史证明这套理论执行起来问题极大,甚至能导致东罗马帝国的覆灭之外,这套论点的逻辑非常自洽,从理论上可以解答所有问题。主权在君的帝制与主权在民的共和制之间最恰当的结合点到底在哪里,马克西米陷入了沉思。
《军团食谱》从月刊变成了半月刊,从三张六页变成了八张十六页。除了食谱、军团家属未来供应安排,一些评论性内容也已经出现在上面。最新的军团食谱用充满激情的文字宣传完东部安卡拉丰收祭之后就讲述起关于欧罗巴西部诸国的问题。
这篇文章准确介绍了罗马东西分治出现两位罗马皇帝,罗马皇帝是神在地上的代言人,教会也随之成为罗马分部与君士坦丁堡分部,分别为两位罗马皇帝统领的地区服务。西罗马覆灭之后,罗马分部教士们背叛了教义,与欧罗巴西部的蛮族勾结起来,他们修改教义,全心全意为蛮族服务。
让办事处非常在意的是对论题的引申,赵官家在大宋亲自发动了此类行动,他公开讲:大宋自己实力弱,无法解决北方蛮族,结果大宋内部就出现了认为北方蛮族就是比汉人强悍的邪恶论调。这种邪恶论调的邪恶之处在于完全枉顾事实,事实是以前华夏能将入侵蛮夷杀的干干净净,蛮夷为了活命不得不逃到欧罗巴去。现在大宋同样将蛮夷杀到为求躲避汉人军队的刀锋而全力西逃。现在和过去都证明了汉人的强大。所以那段汉人沉沦的历史并不能当做华夏比蛮夷差,那段历史只证明了华夏犯下了致命错误。文明国家犯下的致命错误不能用来证明野蛮人就是正确的,这是两码事。国内这种邪恶论调要用向人民宣传这种批判的武器进行揭露和斗争,有必要的时候还需要使用武器的批判对其中屡教不改的恶贼实施肉体惩戒乃至肉体消灭……
有大宋作为对照,东罗马的发言在办事处人员看来很有亲切感。
‘……除了修改教义之外,蛮族们自知在罗马人面前他们就是野蛮和落后的代表,罗马教廷就拼命诋毁罗马的文明生活方式,只要是罗马的传统就会被诋毁成错误,洗澡是错,澡堂是错,制度是错,罗马人的一切都是错误。通过长期宣传达到诋毁罗马将欧罗巴西部蛮子们洗白成文明人的目的。在东罗马遭受欧罗巴西部蛮子入侵的岁月里,因为蛮子们的武力压迫让东罗马感觉蛮子的话好像有道理,如果罗马没错的话,为什么被蛮子征服呢?……’
《军团食谱》的文章在最后总结出坚决反对这种因为战败就全盘否定罗马的理念,提出分清问题所在,净化蛮族影响,恢复罗马光荣的口号。
“他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李自然笑道:“看来接下来就要复古么。”
“为啥不是进步?”辛主任有点意外。《军团食谱》的文章和赵官家的文章中最大区别就是李自然所说的,赵官家是真的承认华夏出现了问题,在指出问题的同时提出‘社会进步’的理念。华夏是因为进步才能碾压周边所有蛮夷,大宋要继承华夏不断进步的传统,大踏步向前。
李自然语气轻松地答道:“对于东罗马,能复古就是进步。就让东罗马复古吧,进步的事情交给我们大宋就好。”
“哈!”辛主任被逗乐了。笑了一声,他叹道:“你说的也对,进步哪里那么容易。我看太子提出的将东地中海纳入大宋经济边疆的方针,这几年也没完全明白这个经济边疆是怎么回事。现在发现有效执法就是边疆以内。这个道理不难懂,只是太难达到。”
李自然点头却没说话。他其实也不懂经济边疆到底是怎么回事,认为强压东罗马跪倒很容易,让他们乖乖听话千难万难。直到一系列完全无法预测的事件不断推动东罗马政局发展,君士坦丁堡钱庄拥有了界定抵押物价值的权力。这权力不是自封的,也不是武力推动的结果。那是许多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更好生活的东罗马人上蹿下跳加上办事处因势利导产生的结果。为了获得资金,为了得到生产服务,有见识的东罗马贵族们不得不拿出有价值的东西。为了完成交易界定,君士坦丁堡钱庄不得不承担起界定抵押物价格的工作。
李自然不说话,辛主任则继续感叹道:“学社说事情发展出结果往往不是追求出来的,而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不得不妥协出来的。我以前不是不信,反倒觉得官家这种气吞万里如虎的人怎么会这么看问题,还反复和我们这么讲。这是看不起我们!这次的事情之后我知道官家真是只说实话!”
李自然继续点头。他也曾经这么想,认为任何事情按照最好标准去做难道不好么?结果任何事情都有其自身规律,身为其中一份子的人其实只能被这股洪流带着前进,并没有办法决定一切。当充满不可知的过程走完最后一步,结果就自然而然的展现出来。正如官家所说,最后的结果往往一样。这个结果是不得不妥协的下限而不是意气风发追求千年大计的上限。
心中有感,李自然像是在叮咛自己般说道:“以后咱们还是要沉下去,追求最好的心还得有,但是不能用上限作为咱们的下限。”
这次轮到辛主任连连点头,这感觉真妙。如官家对道德经的分析,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也就是说,必须要从常无的境界中体悟它的本源和本体,如要想更透彻精辟,则需要在常有之中领悟它在实际发展中的无边无际的可能形态。
东罗马艰苦的现状产生了改善生活的空间,这就是‘无’。这种改善的模式又可能单凭个人意志或者美好意愿去左右,在各种不情不愿甚至是痛苦不堪的努力之后,众人在进步的基础之上妥协了。最终的妥协在这个‘无’的空间里面创造出‘有’的结果。
经历了好几年时间,见到了各种奋斗、内斗、扯后腿、对战,充斥着负面情绪的过程居然得出了相当不错的结果。辛主任也自然而然生出‘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感叹。
借着这股劲头,辛主任也对李自然学长‘复古还是进步’的评论有了共鸣。他问道:“你觉得东罗马能复古成功么?”
李自然很喜欢这种高格调的谈论,他带着热忱答道:“每个人的复古都不同,大部分的复古都是要复古到他们最阔的那一天,然后努力让这一天永远不要过去。上一轮复古中希拉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支持,至少东部粮价再次回到接近两年多前的水平。这就算是复古成功。至于这次复古,我看不透。你看,官家利用复古清洗儒家影响。现在已经开始讲进步而不是复古。国内已经开始对于汉武帝破坏制度的事情进行讨论和批评。”
辛主任重重点头,大声说道:“就让东罗马复古吧,进步的事情交给我们大宋就好。”
两人哈哈一笑,心中都觉得非常通透畅快。
位于东罗马社会顶尖的人或许有机会通过某些契机跃出水平,得以短暂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上看到更广阔的世界。那些组成世界的人们看到的就大大不同。譬如东罗马贵族们就只能看到自己靠种地获利的希望,东罗马人民看到的是粮价逐渐下跌,市面供应比较充足,让普通人至少相信现在比较稳定的生活还能继续。
不同的普通人看到的内容也不太一样,军团家属们最近关心的是大量军团士兵们参与施工的东罗马新住宅区的进展。巴塞勒斯下令建设更多居住区,每个军团家庭都有机会获得新的房屋。
希拉元老阁下则提出了新的提案,在建设住宅区的同时要配合手工工厂区,让大家不用每天跑很远到工厂去上班。这个提议作为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大家都不明白,提案交到人民院表决之后市民们才豁然开朗。不用掌握什么不得了的知识,只要从新住宅区到现在的手工工厂走一趟,军团家属立刻就知道每天在上下班的路上来回两三个小时是什么样的感受。
在元老院得到七成多制成的提案在人民院获得全票通过,一位名叫海尔迪斯的人民院议员投票时生着重病,他让人把他用担架抬到会场参与投票。海尔迪斯议员的行动流传出来之后得到了君士坦丁堡市民的赞扬。
得到人民如此赞赏的态度自然会给朝廷添加无数麻烦,财政大臣专门把希拉请到办公室抱怨起来,“阁下,你这么做又要朝廷花一大笔钱。”
“那些工厂也需要增加投资,提高品质和产量。这笔钱阁下并不用担心,哪怕是为了行省的皮革,办事处也愿意投资。”希拉轻松的给了大臣解决办法。
大臣觉得这理由不错,元国恢复了煤炭与皮革交易,欧罗巴行省也将他们的皮革送到君士坦丁堡的手工工厂来加工。除了皮革之外,行省对东罗马手工工厂的采购越来越多,抱怨也越来越多。与大宋本土的商品相比,东罗马手工工厂的货物的确有差距。很多商品从大宋运到东地中海又非常不划算,行省也数次要求东罗马手工工厂生产出近似大宋品质的商品。
带着希望,大臣问:“办事处真的肯出这么多钱?建设工厂的投资太大!”
“他们不肯投,我们就让他们忍着呗。”希拉依旧轻松自在,因为她知道办事处很想投资。更有趣的是这对四方同盟中的元国未必是好消息,因为条顿骑士团等国家正在采购战马用的皮具和笼头等商品,摆明了就是为了与元国进行大规模战斗做准备。东罗马手工工厂则出产非常好的重装骑兵皮具。当下最大问题在于东罗马现阶段手工工厂的产品品质比欧罗巴西部国家的强,却没强到能完全压倒西部国家同类商品的程度。如果能提升到近似大宋商品的品质,行省就可以通过已经建成的贸易渠道在西部诸国充份销售。
见到希拉这么讲,财政大臣也没办法说太多。他叹口气,心里面十分郁闷。人民院这次全票通过希拉的提案,充份证明人民就是群忘恩负义的家伙。他们在朝廷的努力下才吃了几天饱饭啊!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抱怨手工工厂的生产环境不好。以前饿肚子的时候别说每天让他们走两三个小时的路去上班,他们每天要花四五个小时到处寻找少量能吃的东西,那时候可没见他们这么激动。有人能替他们说话的时候,这些人可是蹬鼻子上脸。
想到这里,财政大臣想起了重要的事情。他连忙问希拉,“阁下,我怎么听说你准备去君士坦丁堡或者西部的省份参选元老?”
大家都知道希拉之所以在安卡拉地区参选,不是她在当地实力雄厚,完全是在其他地区根本没机会。以希拉当年的影响力,出了君士坦丁堡她老邻居较多的地区,没什么人认识她。包括财政大臣都以为希拉当时顶多选个市议员。
现在就不同了,希拉在安卡拉参选一定可以连任,在东部其他省份参选连任也差不多十拿九稳。在君士坦丁堡有太多人想通过支持希拉在君士坦丁堡参选拉近自己与希拉的关系。希拉要嫁给巴尔登家族唯一继承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东罗马上层,巴尔登女公爵公民也说了她乐见这门亲事。一旦希拉嫁到巴尔登家,以巴尔登家在西部的影响力,希拉当选毫无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