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竟然有此义士!”罗贯中听罢之后,不由得击膝赞叹。“这位书生年纪虽轻,却不愿从贼所愿,高喊圣人大义而死。”
“我辈读书人心向往之!我定为其编撰故事,让天下人皆知大明有此勇烈之书生!”
“殿下还作了一诗,要先生一并传知。”狗儿从怀中珍而重之的拿出那张纸,双手要递给罗贯中。
“哦?殿下有诗作?”罗贯中身旁,被知府魏观请来,与罗贯中一同坐镇的大儒高启闻言精神顿时一振,接着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起身迎向那薄薄的一张纸。
“殿下至苏州府,还未曾作过一首诗,吾深以为憾,不意今日竟然有幸得闻!”高启张手欲接,又突的意识了过来,“罗老友,快打开看看,殿下作了什么诗作?可是有感于方才的铁马金戈?”
“你这诗痴……”老罗颇有些好笑。“待我看看,殿下又作出什么大作……”说着,打开了那张对折起来的纸页。
第268章 万众一心!
高启虽饱读诗书,却无意仕途,君王召之不至,唯愿隐居市井,著书立说,收集诗文,致力于复原发扬被蒙元蹂躏之下残破的汉学文道。
其中,他又尤其注重诗文,深信“诗文可以致远,可以明志”。发愿收集大明足以光耀历史的诗文词作,以传之后世。
奈何大明文道未复,诗坛不昌,虽有一二佳作,却远远逊于唐宋。高启遗憾感叹之余,也只能暗恨蒙元对华夏文道破坏之甚,期望有朝一日,华夏文坛复昌了。
不意某日却忽然闻知朱肃的“滚滚长江东逝水”,一时间惊为天人,又得闻写给徐家千金的“晓看天色暮看云”,更是喜的手舞足蹈,以为大明文道将昌,已有诗才降生于大明之世,正是大明文坛即将重新复兴的明证。
因此高启对朱肃倍加推崇,自其来苏州之后,便自甘在知府魏观手下以自己的名望协助听用,召集学子,赈济灾民。
此前除夕夜宴,高启也带着人一起参加,原以为逢此佳节,吴王殿下或将有好诗现世。不想直到擒了那些城中匪徒,殿下也没有丝毫要吟诗庆贺的样子。
本来高启已经快要放弃了,感叹吴王殿下贵人事多,并无吟诗作对的雅兴。
却不想,今日竟然有这意外之喜!
“你这诗痴……”罗贯中点了点老友高启,随即在高启期盼的目光中展开了那张纸页。只一眼,整个人便被震在了原地。
“你这老货,发什么愣!”高启见他居然不说话了,大急。“殿下写了什么,你倒是念诵念诵啊!”
“今日始知,文丞相所言之‘浩然正气’。”罗贯中瞳孔微缩,声帯感叹。高启一急,也顾不得私自观看有不敬之嫌了,探头过去观瞧,只一眼,整个人竟也被震在原地。
“石灰……吟?”
他无意识的念诵出了这首诗的名字,全诗止短短四句,其曰: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高启不由喃喃。
“那位在城外振臂高呼,却为贼人所杀的士子,可以瞑目矣!”高启道,他的眼中,甚至流露出极为强烈的艳羡之情。“能得殿下此诗,我高启恨不得以身代死!”
这是高启的肺腑之言,凭心而论,那位振臂高呼的士子,是不太当得起吴王殿下的这四句的。这四句,更像在描写一位身逢绝境,却义无反顾、力挽狂澜的英雄。
为了心中之道,纵然烈火焚烧,千锤万凿,乃至于明知自己的下场定然是粉骨碎身,却依旧秉持自身清白,始终无怨无悔。
这是怎样至高的操行!
“殿下并非只为那士子所写。殿下这是……在为我等大明文人立命啊。”罗贯中亦是震撼不已。“要留清白在人间
……要留清白在人间……若是文人士子皆是如此,大明昌矣!”
“快将此诗晓喻全城!”高启道。“如此良诗,不可使之束之高阁,需传诸天下,为我等大明读书人明志!”
“不错。”罗贯中亦道。转头问狗儿:“敢问公公,不知那士子名讳,可查明了?”
“我这就将那士子故事写成话本,与此诗一起教全城明知。定要让百姓们知晓城外贼寇之下流狠毒,与此烈士之气节刚毅!”
……
罗贯中与高启等文人士子,被一首“石灰吟”激的斗志满满,一篇煽动力极强的《记赵生不屈为张贼所害》文,很快便在罗贯中的笔下攥写而出。苏州百姓本就因城外的贼徒人心惶惶,无人不心系战事。此故事为战事实记,正是苏州百姓如今最为关心的消息,故而传播极快。
故而,赵生并诸多义勇百姓慷慨赴死,为吴王殿下争取了救援百姓良机的故事,以及吴王殿下凭吊此生文士气节的这首首《石灰吟》,也以极快的速度,飞速传遍了苏州府全城。
“听说了吗,这故事,便是城东今日所发生的战事!张家后人带着倭寇,胁迫城外的百姓作为肉盾攻城!”城中某处茶寮,一个高启的文生弟子,正激动的满面潮红,为百姓们诉说城东发生的故事。
百姓们不断在这些讲解战事最新消息的书生们身旁聚集,后边,有几个百姓正在低声议论。
“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诚王那般良善,怎么他的儿子如此凶狠!”
“嘁!什么良善,不过是笼络我们苏州人心,要争那天下罢了!他这儿子为了夺城,还不是原形毕露?我们本来也住在城外,若是进城的再慢一些,怕也被他们擒住了去送死!”
“你这一说也对!先前听那黄巢故事,就知道那些枭雄没一个安了好心,如今是大明天下了,朱皇帝终究驱逐了鞑子,是我们汉人的皇帝。待我们也算仁厚。那些人为了一己之私,想要我汉地分裂,莫非还要回到前元时互相攻伐的时候才好么?”
“况且,若是没有他老人家的儿子吴王殿下在此,说不定今日时候,城门便要破了!”
“是极是极!城门若破,咱们这这些苏州人一个也逃不了!那张礼和倭人狼狈为奸,倭寇进城,还能有活路吗?”
“咱们兄弟身强体健的,不若去帮帮吴王殿下,便是帮守军们送些饭食,递送些擂石滚木,说不定也能尽些力气。”
“至少不用眼睁睁的,看着那张贼带着倭狗进城!”
“是极!听说今夜殿下还会在城东城墙上,祭奠今日枉死的百姓亡魂……若是没有殿下迁我等入城,恐怕亡魂之中,也有你我兄弟两个。”
“那赵生也算为我们而死,我们理当去祭奠祭奠!”
……
诸如此类的对话,不断在苏州城的各处发生。到了
傍晚,城墙下赵生的尸骨已被装入了棺椁,朱肃担忧贼人夜战不敢下城,便在城墙上向城内为赵生主持祭奠。等到站上城墙,朱肃方才惊讶的发现,城墙之下,已经密密麻麻围上了许多提着灯笼的民众。人们垂目低语,看着赵生的棺椁,以及一众站在最前排,侥幸得生被救入城中的百十名百姓们。
“殿下,要说些什么吗?”朱肃身旁,狗儿低声问道。
“……毕竟战时,不必繁杂了。按原来计划简易操办吧。”朱肃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过犹不及,若是再煽动百姓,夜里百姓们过于激动,发生意外事件就不好了。
“是。”狗儿低头退下。随后为朱肃拿来一盏早就备好的孔明灯,朱肃在城下众目睽睽之下,为孔明灯点上火焰。城上朱樉、朱棣、秦王吴王卫与城下幸存的百姓们,也点起早就备好的孔明灯,为出城迎战而身死的三十五员王卫骑兵袍泽,并七百三十五员在城外枉死的百姓祈福。
“英魂不远,安心上路!”孔明灯在朱肃手中猎猎作响,直欲扶摇而上,朱肃呼喊一声,随即松开了拿住纸灯的手。军士们亦是同声呼喊,随后,总计七百七十一只孔明灯,一同凌空飞起。
七百多只灯正如七百多员今日身死的亡魂,在墨蓝色的夜空之中摇曳而上。百姓们一时尽皆肃穆,出神的看着这些离他们远去的魂灵。
“诸君,我等当齐声念诵,使城外诸贼,知晓我等明人气节!”忽然,城下有读书人高声呼喊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顿时,在此人的引领下,城下诸多读书人开始不断诵念起他们今日才听到的“石灰吟”来。一开始只一人念,渐渐的到了六七人,到最后竟是百千人高呼,连素来不识字不知文的百姓,也跟着读书人们一起,看着越来越高的孔明灯,满面神圣的念诵着这首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具体意思的诗文来。
“……这,这真的是我大明的百姓们么……”城上,朱樉看着城下那些齐声念诵,气势非凡的平头百姓们,被震撼的喃喃自语。
朱肃身边,身为女真人的狗儿,也是看着这些万众一心念诵着诗文的人群,眼中不断闪烁着羡慕的光芒。
第269章 得不偿失
城外,张礼与大井田氏直正在一处临时的帐子里,一边商议,一边对饮着从附近百姓处劫掠来的美酒。
白日里攻城受挫,大井田神情不悦。
“张君,你可没跟我说过,苏州卫有那样一队精锐的骑马武士!”一身日式大铠的大井田语气不善,一仰脖子,吞下了张礼递来的酒水,“虽然损失不多,但是我手下的武士们,已经折损了锐气!”
“城中有那样的骑马武士,苏州卫的人数也不少。要强攻下这里,我手下的武士非得全部玉碎才成!”
“张君你之前说过,不会强行攻取苏州。明军的军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前来救援,我看,不如我们去劫掠一拨,然后赶紧在明军形成包围网之前离开!”
“稍安勿躁。”张礼为他斟一碗酒:
“大井田君,我汉地有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我们虽然受挫,但是真正的损失,其实没多少人。”
“那可不是什么苏州卫的骑马武士,应该,是那朱肃小儿带过来的精锐亲卫!”提及朱肃,张礼眼神中闪过一抹恨意。“苏州卫兵备废弛,精兵皆被抽调一空。这时候,正是千载难逢的落城机会。”
“而且,我做这些,只是想让对方以为我们要强行攻城……”
“哦?”大井田眼睛一亮。“难道,这也是所谓的华夏兵法?”
“正是,此谓之曰:声东击西!”张礼大为得意。“听说那朱肃小儿吃住都在对面的城楼上,看来是对我们十分戒备。”
“他却想不到,我们在这里的攻城只是吸引他注意力的障眼法,而且,还是不耗费我们自己人手兵力的障眼法……”
“哟西~~”大井田恍然大悟。“所以,张君你才派人去寻找躲在山里的大明百姓,让他们来攻城!”
“这样一来,既吸引了守军的注意力,死也是明人们去死……”
“张君的华夏兵法,斯国一!大大的斯国一!”
大井田竖起了大拇指。
“大井田君谬赞了。”张礼面露得意,豪迈的喝下一碗酒。“那小儿终究年岁尚浅,如何是我的对手!你我不用付出什么损失,却能让朱肃小儿如临大敌……”
就在此时,帐子外突然隐隐传来了古怪的声音。大井田耳朵微动:“是苏州城的方向,这是什么声音的干活?”
“好像是在……念诗?”张礼亦是被吸引了注意力,侧耳倾听了一阵,没听出个所以然,干脆掀开帐幕走了出来。
第一眼,就看到了苏州城上空飘飞而起的孔明灯,不由有些奇怪:“城中竟然还有放灯的心思?今日也不是上元节啊?”
“二公子。”却见马奉孙一脸凝重的走了过来。
“马叔,你来的正好。”张礼挤出一张笑脸:“城中那些小儿,不知发的什么癔症。大晚上的,又是放歌又是念诗。
马叔你带些人到前头听听,他们念的是什么……”
“不必了,我就是从前头回来的,已全听清了。”马奉孙用有些怪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们正念的,是一首新诗。”
“新诗?”大井田氏直十分感兴趣。“华夏的唐诗,最是风雅不过了。”
倭人是一种极为矛盾的种族,他们其中的大多数人,羡慕华夏的文华风流,仰慕甚至膜拜着汉家文化,武士贵胄更是拙劣的模仿着汉人的做派,认为汉学是高贵的学问,拙劣的模仿着茶道、诗文、四书五经等各种汉家文化。
另一面,却又学不到家。一面附庸风雅的吟着打油诗,一面却又提刀杀人,出海劫掠……
这位大井田氏直始终认为自己是大名,不是倭寇。对于诗文这样的“风雅之事”,自然也是极为推崇向往的。“难得这些明人兵临城下,却依然这样风雅,不愧是曾经的大唐天朝!快快,是什么新诗,让我也一同鉴赏鉴赏!”
“是一首七言。”马奉孙将听到的那首石灰吟念出:“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唔,风雅,真是风雅!”这张礼还没反应,大井田氏直已然当先跳了起来。“不愧是华夏人物,这首诗真是,真是……”
“呃?”
憋了半天,愣是没憋出除了“风雅”这二字之外的赞誉之词,情急之下又品了品,他这才察觉出了这句浅白却深远的诗文中所蕴含的意思。
“……他们在念诵这首诗?”张礼面色有些难看。什么叫做“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马……马叔,这……”张礼看着那些升高的孔明灯,只觉得夜风送来的念诵之声越发的振聋发聩。他脸色不自觉有些发白:“声音能传出这么远,莫非城里的兵力不止苏州卫……”
“不,最近的太仓卫依然在太仓闭城自守,并没有驻防苏州。”马奉孙摇摇头。“这些声音……只怕不止兵卒,百姓们也正在城上念诵。”
“那些孔明灯,应该是城中正在祭奠今天死去的百姓……二公子,我早就劝过你……”
“哎!”
马奉孙长叹一声,面目颓然。“城里百姓,仍旧心向诚王,这本来是我们得以立身的根本。可如今……”
瞥向张礼的眼神,越发显得责怪。
“这……”张礼已是一脸惊愕。城中齐声念诵这首诗祭奠死难的百姓。那岂不是说,城中百姓的民心,如今已经……
原以为驱使百姓攻城,既能节省自家兵力,又能吸引守军注意。是个有利无害的好主意。
可若是因此丢了民心,那岂不是……
得不偿失!
大大的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