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卫们以十余人为一组,手持藤牌长矛狼筅等,前后策应,分进合击,正是鸳鸯阵。将那巨汉死死拖在正中,狄猛则拖着一只无力低垂着的手臂,咬牙在前头指挥,而秦王卫和劭轩等,则正在一旁策应。
朱肃见这伙人都是一身平民打扮。那巨汉左手持缰,右手挥舞一柄单刀,后方骑马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娇小身影,不是那陈惠又能是谁?
张定边持刀左冲右突,依旧勇悍绝伦。但场面却已然陷入了僵持:一则是因为张定边这个没见过的怪异阵势,实在难缠;二则手中武器用不惯;三则这几匹到了城内才夺来的马只是驽马,冲杀至此处已经马力渐衰,身后还带着一个拖油瓶……
正自思考对策时,耳边忽听一少年高声喝道:“张定边!”
那巨汉下意识,就朝声音所在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一位身穿蟒袍的少年,此时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也是在此时,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忽有破空声传来,巨汉还没来得及思考,手中兵器已经条件反射的朝着破空声处拦去。只听“当”的一声,一支冷箭正好磕在了单刀的刀面上,磕的巨汉只觉虎口一震。
定睛看去,自己的右前方远处,正好有一位手持巨弓之人……
“……嘁!”
那边,朱肃着实是失望无比。
果然,让狗儿放冷箭“狙击”这招,对付这个等级的沙场悍将是没有效的啊。自己特意高声呼喊吸引此人注意,再以狗儿的射艺,都没能得手。
这也让朱肃暗自震惊:好快的反射弧!
也不知道常遇春常十万的射艺,到底有多么通神。竟然能以冷箭射伤这等怪物……
知晓自己身份已然暴露,张定边干脆也不隐藏身份了。砍开一柄朝着自己刺来的狼筅后高声道:“大明吴王,咱只道你是少年英雄,竟然也做下这种不讲武德的勾当吗?”
“放冷箭不是英雄,乔装进城劫狱便是英雄了吗?”朱肃针锋相对。“本王年纪轻,不知道什么武德。却唯懂得一点:若是朋友来了,本王自有美酒佳肴相侯。”
“可若是偷偷摸摸、与乱匪坑瀣一气,还与我大明大军作对的贼人来了,本王用来迎接他们的,就只有夺命的大刀和利箭!”
第289章 寺庙里那居士就是张定边?
巨汉张定边脸上顿时一滞,面色有些不自然起来。他知道,朱肃是在内涵他混入张礼乱军、打伤常茂的事。
“你这娃娃,好不晓事。”张定边高声道:“若不是咱手下留情,常家那个娃娃还能在咱手下留得命在?”
朱肃不答,只是冷冷一笑:
“张定边勇名传于天下,先前一见,倒也名不虚传。”
“你那一日朝着本王冲阵,是想要刺王杀驾么?好大的威风!”
“只是本王却从不信什么匹夫之勇。张定边,你能挡住本王手下的一支冷箭,莫非还能同时挡住四面八方的冷箭吗!”
“狄猛,困住他!来啊!各处弓箭手就位!”
“本王倒要看看,这被传为天下第一猛将的张定边,究竟是不是血肉之躯!”
狄猛拖着一条伤臂高声应是。鸳鸯阵合击更凶,张定边见朱肃面色坚毅,呼喝不绝,真以为四面伏下了如同刚刚放冷箭那位一般的数名弓箭手。
张定边面对强弓劲弩,终究是有些心虚的。便是当真有关张之勇,那又能如何?常山赵子龙若是没有曹操的那一句不准放箭,只怕早就已经变成了刺猬。
前几日至少衣服下边还穿着甲,今日为了入城方便,浑身上下却只有布衣……
“不打了,不打了。”张定边格开一柄刺来的狼筅,看着朱肃无奈道。“大明的吴王,咱知道你是个晓得轻重的好娃娃。不如我们且谈一谈如何?”
“咱老张前日朝你冲阵,只是想调开你手下的兵,好脱身离去……老张对你们大明,实在已无半分的敌意……”
见张定边一行确实没有继续冲阵,而只是被动防守,朱肃便竖起手臂,狄猛等人会意,随即停止了进宫,只是各种寒光闪闪的兵器依然对准了张定边等人,丝毫不敢懈怠。
“无半分敌意?”朱肃晒笑一声,朝着躲在后面的陈惠努了努嘴:“既无半分敌意,又为何要与此意图祸乱我大明的贼子搅和到一起?”
张定边身后的陈惠面色一白,“朱肃小儿,你说谁是贼?”
“好胆!”朱肃眼神一凝。“张定边,你还敢说你们对我大明,并无敌意吗?”
张定边拨马上前几步,将陈惠拉到了身后。他面露苦笑,对朱肃道:“大明吴王,这女娃所作所为,确实过分。”
“老张是这女娃子的叔父,这女娃有不妥当的地方,咱老张代她向你陪个不是。”说着,竟下马立身,给朱肃端端正正的作了一揖。
自朱肃说出“张定边”三字之后,在场之人,谁不知道这位悍勇绝伦的中年巨汉,便是昔日号称“天下第一猛将”的张定边?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这般大的名气,在场诸人忌惮畏惧之余,心底其实也不免有些敬服向往。
传说张定边豪气干云,除了陈友谅之外
,无人能使其服气。今日这般的人物,竟然对着自家尚未弱冠的吴王殿下作揖行礼?
呃,虽然说,吴王殿下也不差,但和张定边一比,却还是有些……
一个已经成名数十年,立下了赫赫武功,在世间仍有无数话本故事对其事迹进行流传、借鉴(据说罗贯中笔下赵子龙可于千军万马之中七进七出,原型就是现实中的张定边)。而另一个,虽然也有些事迹教人钦服,可毕竟还只是个少年……
“不过。”作揖做完,张定边却是昂然一笑:“大明的吴王,你若是觉得咱老张是在向你服软,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昔日,我老张能在鄱阳湖百万军中,冲到你父亲的面前。今日你这些兵卒的怪阵虽然厉害,不过,若是咱老张发狠……”他长刀一指朱肃,朱肃只觉得一股仿若实质一般、足以铺天盖地的气势当面而来。
“……这把刀,一定能架到你的脖子上。你这些怪阵,拦不住咱!”
“咱这么说,你信是不信?”
“好一个天下第一猛将……”朱肃身后,隐藏在阴影处的姚广孝对张定边的评价,却是越发高了起来。
朱肃也是凛然。原以为张定边这般骁勇,或许,只不过是一个徒仗武勇、好勇斗狠的匹夫。却没想到此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坦然下马代陈惠致歉。若是继续纠结,反显得他这个此时代表大明朝廷吴王太过没了气势。
勇士不可怕,有脑袋还冷静、不会轻易上头的勇士,方才可怕!
输人不输阵,朱肃也并非善茬。他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而且张定边气势虽强,莫非还能强过自己今世的便宜老爹朱元璋?
“哈哈哈哈,张定边,你这是在威胁本王?”朱肃毫不示弱。“你信不信,你若是敢杀本王,今日你等也一样全都要死?”
“咱老张孤家寡人,也已活了大半辈子。”张定边也笑。眼睛却始终不离朱肃。“而你大明吴王,却是年纪尚浅,荣华富贵且有的享受。”
“与你换命,咱老张不亏!”
诸人正自紧张,朱肃眼神亦是渐冷。看来,这张定边是铁了心思,要救走这个陈友谅余孽。为此,甚至不惜再度与大明生隙……就在两边僵持之时,却见朱肃身后的姚广孝走了出来。
“居士,小僧这厢有礼了。”
“可还记得小僧否?”
见了姚广孝那只如若凶虎的三角眼,张定边的目光一凝。犹豫了一番,终究竟是双手合十,对着姚广孝行了一个佛礼:
“道衍和尚,不意竟在此又见面了。”
“寺中一别以后,道衍和尚你的风采,却是更胜往昔了。”
这一番变故,弄得在场之人连同朱肃一起愣了一愣。朱肃惊讶的眼光转向姚广孝:“和尚,听你这口气,莫非,你和这张定边早就认识?”
“曾有缘手谈了一局。”姚广孝道。“殿下莫非忘了,来时路上的那间破庙,以及那位寓居庙中,与殿下你擦肩而过的那位居士……”
“啊!”朱肃想起来了。那日借宿在城外一间破庙的时候,姚广孝曾向自己举荐一位寓居在寺庙中的隐世居士。
自己那时,也颇有兴趣,只是想去请其来见之时,庙中的老和尚托言寓居的那位居士上山打柴去了。
故而,无缘一见。
“和尚,你是说,那日你想让我收服的那位居士,就是这个张定边本人?”
第290章 策反张定边
姚广孝向朱肃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张定边:
“看来是贫僧有眼无珠了。那日虽觉得居士并非常人。却未想到居士竟然是声名赫赫的张太尉。”
“居士对陈氏,已然仁至义尽。如今大明一统宇内,天下盼安。如今既然已遁入我佛门,为何又还要蹚这趟浑水。甚至还宁愿造出杀孽?”姚广孝双手合十,倒也有几分宝相庄严。
朱肃看着姚广孝这模样,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这话听着怎么像该对你自己说的?
不过这一番话,倒让本来气势迫人的张定边有些讪讪了起来。他摸了摸脑袋,顺手扯下了脑袋上的头巾,露出一颗锃光瓦亮的大光头来。朱肃顿时明白了那夜他为什么带着一副头巾冲阵,这大光头,倒是确实扎眼的紧。
他也顿时明白为何张定边如此大名,竟然能在施行户籍路引制度的大名隐匿了这么久,却始终不闻踪迹:大明建立之后,洪武皇帝朱元璋戒备元庭贵族被喇嘛祸乱之事,又或是想要让这些无所事事的僧人投身生产……总之,朝廷对于僧道的度牒派发,控制的极为严厉。
但是这种事嘛,可疏不可堵。一部分得不到度牒的僧人无奈,也只能还俗回老家娶妻种地去。却也有另一部分僧人不愿还俗,又因为没有度牒不被允许在一些寺庙里修行托身,便只好四海为家,在各处的寺庙云游挂单,化缘度日。
而这些没有度牒,云游四方化缘的僧人,就被称为“游方僧”。
老朱自己当年,其实也干过这个职业。
这部分僧人虽没有户籍,没有度牒,却因为在整个大明都司空见惯,因此也并不引人注意。甚至连官府对这样的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要在大明的户籍制度之下隐匿,成为这样的游方僧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杀人这事,确实是咱做的差了。”张定边叹了口气。“不过,陈大哥(陈友谅与张定边是结义兄弟)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看着这个小女娃陷在牢里不管。”
姚广孝摇摇头:“若是寻常女子,倒也罢了。可此女纠集杀手,刺王杀驾。更是意图掀起祸乱,若她事成苏松之地,霎时便要民不聊生。”
“居士此举实在是欠妥。你于陈家早已仁至义尽。此女非是善人,所作所为自有取死之道,你却为何又要与此贼人坑瀣一气?”
从张定边对常茂、甚至对大多士卒都手下留情,只伤不杀来看,姚广孝料定了此时的张定边并不想开罪于大明,亦不想多造杀孽。正所谓打蛇拿七寸,因此他便用了话术意图挑拨陈惠与张定边关系。
那边厢,陈惠已然涨红了脸想要上前,朱肃身边,狗儿顿时张弓搭箭对准了陈惠。张定边抬手将陈惠挡在身后,夷然不惧的直面狗儿的箭锋:“咱说了,
陈大哥对咱恩重如山。这个女娃娃,我必要救得。”
“大明吴王,咱看得出你是个好汉,你且看在咱的面上,又为何非要与她一介女流过不去?”
“咱也算她的叔叔,是他的长辈。咱日后定然对她好生管教。要不,我让她此生不再踏入大明境内一步,她所犯之罪孽,自有我张定边来偿,如何?”
“我大明,自有法度!你张定边又是何人?本王为何要看在你的面上?”听张定边虽仍然坚持己见,话语中却已有了惭愧服软之意,朱肃一展手中折扇,有一个念头却已经计上心来。
“你……无知小儿!”
“张大哥声名赫赫,天下谁不知道他的名声,是大英雄!胜过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千倍!你竟敢如此折辱于他!”张定边还未说什么,他身后的那几个同伴已然怒发冲冠。
“大英雄?哈。”朱肃故意大声的晒笑一声。“他有什么功?杀了多少汉人的功劳吗?杀伤本王手下士卒们的功劳吗?亦或是,包庇这个与倭人勾结、犯我华夏疆界的女贼的功劳?”
朱肃把手往四周的军士们一指,对张定边道:“张定边,或许有人敬你昔日勇猛之名,本王却不屑一顾。”
“不怕告诉你,这些军士,还有那夜你在河边冲阵时杀伤的那些军士,他们皆是我与我二哥秦王朱樉的王卫。”
“我吴王王卫,皆为北征壮士之孤儿。他们的父兄,皆是因北出长城,征伐蒙元而死。他们投身为军,亦是想继承父兄遗志,北逐蒙元,护卫我华夏一方净土。”
“而秦王王卫,更是个个都是北征的健儿!有他们的血肉之躯,方有我大明之安泰。他们是要以其自身躯体,铸成我华夏的万里长城!”
“本王今日把话放在这了:同族相残,不是英雄。”
“靖清北虏,方为丈夫!”
前方,那些将张定边团团围住的秦王、吴王卫们,听朱肃说的如此抑扬顿挫,个个皆挺直了胸膛,气势更是大盛。反观张定边一方,则一时气为之夺。
“而你张定边呢?”朱肃眯起眼睛,故意不屑的看了张定边一眼。
“你一辈子那些威名,哪一个杀那些异族贼人立的?在场的这些王卫,他们的父兄、他们自己,哪一个杀的元人倭人,不比你张定边多得多?”
“在本王看来,那些枉死在你们刀下的,才称得上我华夏的英雄!”
“而你们,只是滥杀我华夏民族英雄的罪人!”
张定边四周,那些与他同来的同伙们,顿时个个都不自然了起来。甚至有人满面惭然,呐呐不知如何言语。张定边看了看手中大刀上沾染的血迹,面色也有些难看起来。
朱肃见嘴炮有效,按耐住心中的喜悦,继续在姚广孝等人震惊的眼神里做慷慨激昂状:
“我大明好不容易把华夏的腰杆子撑起来了,将窃据我华夏江山的贼虏赶走了。我父皇定鼎江山,关心百姓,改善民生,华夏百姓被剥削了百年,终于迎来了好皇帝,要过上好日子。”
“而陈惠张仁之辈,却为一己之私,勾结倭寇,妄图再起刀兵,祸害百姓!此乃汉奸也!与奸贼为伍,你等便也是奸贼,可对得起自己的列祖列宗吗?”
“我若是你们,此时便该将此女贼一刀斩于马下,然后倒戈卸甲,以礼来降!”
“如此,本王便当汝等是迷途知返,痛改前非。不失英雄本色!”朱肃之言,可称掷地有声。
那边,张定边身周一众面带惭然的同伙们闻言,顿感醍醐灌顶,精神一振,不善的眼神纷纷朝着一脸骇然的陈惠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