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意张玉的话。”常茂开口道。他转头看向朱肃。
“别的道理,我也不懂。我就知道离开应天时,太子殿下嘱咐我,一定要护好五殿下你的周全。”
“瓦剌人自己带了五百人,却要殿下你只带十骑去见他们。这不是要殿下你入虎口吗?这事我老常第一个不同意!”
“常大哥说的不错。五弟,谨慎为上。”朱棣也开口道。“如今能节制诸军,靠的还是你身上那个‘代太子巡视诸边’的钦使名头。”
“你若有失,我等名不正言不顺,则只剩自溃一途。”朱棣眼中寒芒微闪。“即便是瓦剌大部当真敢来,我大明自会调遣兵将当之。何须你去冒险。”
其他几人也纷纷表态,都说朱肃不该涉险前去与瓦剌人谈判。朱肃却只是皱眉不言,并不答话。余光瞥见张定边摆弄着手中念珠,眼神却是不住的打量着自己,于是便开口道:“张居士莫非有什么话说?何不直言?”
其他人闻言都安静了下来,仔细倾听张定边有什么高论。只听张定边道:“殿下此前让武百户寻找瓦剌部,莫非是想引瓦剌部为后援,襄助大明平灭元庭吗?”
“……不错。”朱肃点点头。“我大明承继华夏大统,元庭却仍旧僭称帝号。所谓天无二日,平灭北元宗庙,是我大明第一等的大事。”
“瓦剌部与北元皇室有宿怨,本王确实是想要援助瓦剌部,在北元内部引起混乱。”
张定边闻言,点了点头。他昔日也做过陈汉政权的高层,除却武力军略,政治上亦是有所建树。此时听朱肃一说,便知道朱肃的这个做法,背后有着多么深远的政治意义。
诚如朱肃所言,大明的正统性,是“承继”过来的。老朱建立大明之时,敬告皇天后土的祭文中明明白白的写着:
“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
也就是说,大明是承认元朝身为华夏之主的正统地位的。而他朱元璋,是从大元帝国的手中,“承继”了这片大地的道统。
但如此一来,就有了一个问题:你大明不是自称是从大元手中,接过了这个天下共主的位置吗?可为什么北元皇帝仍在,你大明就自立了一个新皇帝?
别管北元那个皇帝是不是被赶出了长城,住的是帐篷还是山洞。皇帝毕竟是皇帝,只要北元的皇帝宗庙还在,你大明“承继大统”的说法,他就始终站不住脚。
纵使是在洪武年间的现在,在许多平民百姓与一些死读书的迂腐读书人眼中,由出身草根的朱元璋所建立的“大明”,其正统性仍然没有在北面的北元来的根深蒂固。毕竟你大明立国还不满六年,而元朝却已存在了百年之久了。更别提那些依附元庭的地主豪强、商人异族的存在,甚至还有人仍然认为大明帝国必定是昙花一现,身在沙漠的大元皇帝只要励精图治,仍旧有可能夺回大都,继而继续君临整个华夏。
譬如有一汉人大儒名曰蔡子英,曾在王保保手下任行省参政。此人虽是汉人,却以大元忠臣自居,一心扶保大元社稷。纵然王保保被徐达打的大败,只余单骑狼狈溃逃,此人亦是不离不弃。
洪武皇帝朱元璋闻其名,遣汤和延请其出山,此人竟然大骂汤和为贼,纵然大怒的汤和以威凌逼,甚至点火要烧死他,他亦做出一副为大元尽忠、宁死不屈的模样。之后无论老朱如何礼遇,此人皆不为所动,将大明视为贼寇,而将北元朝廷捧为正统。甚至因为思念远在北疆的“故主”,而嚎啕痛哭不止。
只要北元朝廷仍在,总会有人如蔡子英这般心向元庭,本该为大明脊梁的人才,也会被北元给“分摊”去不少。而且这些同为汉人的带路党,毫无疑问就是大明极大的一处隐患。
只要扶持瓦剌,能引起北元内乱不说,若是瓦剌能成功背刺了北元朝廷,继承阿里不哥“称汗派”思想的他们,也不会选择称帝。
不如说,就是老朱本人,也一定更希望瓦剌部能成功夺取北元政权,这样,一个称“大汗”的北元,就相当于主动放弃了华夏正统的地位。而大明的正统性,也将变得毋庸置疑。
扶持瓦剌,虽有一二害处,但对现下而言,却是有百利的。
“既然五殿下所谋如此深远。若是因为畏惧区区五百瓦剌骑兵,而导致谋划破产,那岂不是可惜?”张定边道。“自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某家倒是觉得,殿下应该要去走这一遭。”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不满。狄猛色变道:“姓张的,你敢怂恿殿下涉险?”
“若是殿下有三长两短,你如何担责?”
“殿下莫听他言!”曹渊也是对朱肃抱拳道。
“想要我大明助他壮大,又何必要上赶着去!他们若想得我大明襄助,自然该来求我们!哪有殿下您涉险去寻他们的道理!”
诸将群情汹涌,纷纷斥责张定边口出狂言。甚至有人直斥张定边并非大明将领,故而居心不轨,要陷朱肃于险境。
张定边却是始终默然不言,他的面上,甚至带着一缕难明的微笑,一双眼睛只灼灼的看向正在闭目沉思的朱肃。
“好了,都别吵了。”朱肃猛然睁开了眼。召集诸将商议本是因为他自己也对此犹豫不决。但现在他却是已经想清楚了。
“张居士所言甚是。自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若是这一次本王不去消除了瓦剌部的戒心,瓦剌即便是不直北元朝廷久矣。只怕也会选择继续蛰伏,直到我大明攻破元帝所驻扎的和林,他们才会出来落井下石吧?”
“而我大明如今,若是想做成此事,至少,也要十五年以上的时间。”
“与北元再对峙个十五年,会多死多少的军卒百姓?多耗费多少的金银粮秣?又会错过多少的发展良机?”
“本王涉险一次,为我大明将灭元的时间缩短十五年……”
“这笔买卖,值!”
朱肃拍案而起。
第378章 不断汲取养分的朱棣
身为主帅的朱肃已经下定决心赴会,众人便也都不再出言反对了。只是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看向张定边。张定边却丝毫不以为忤,只是哈哈大笑道:“五殿下果非常人!如此胆识,不弱昔日关云长单刀赴会也!”
“五弟,你可想清楚了?”朱棣仍旧面有犹豫。主帅已下决断,其他人在军令之下不能再有异议,他身为兄弟,却是可以再多说两句的。“如今纳哈出大敌当前,正该优先紧着眼前的事。”
“扶持瓦剌的事终究并非急迫,日后让朝中的那些大臣们去做就好。我们现在领兵阵前,当以眼前的战事为第一要务才是。”
“正是以眼前的战事为第一要务,我才更应该去瓦剌人的营地里走一遭。”朱肃对朱棣道。“一者,瓦剌部实力不弱。若是他们当真要来参合一脚,我等境遇将会更加困难。”
“我去了,说不定能说得瓦剌不再参和。毕竟瓦剌与元庭本就不和。”
“可若是不去,瓦剌当真发来大兵,如四哥你所说,纵然我大明可以调兵将来平,可在平了他们以前,百姓们与这片土地,又将遭遇多大的伤害与苦楚?”
“我们不正是因为想要阻止这些异族,才在此想方设法与纳哈出他们互相拉锯牵扯吗?否则,只要学郭兴那般龟缩不出,不去管他们怎样祸害百姓、焚烧屋舍,等着徐达大将军带着援军来了不就好了?”
“……”朱棣欲言又止。他本想说即便百姓们被元军迫害,也比不上你这位能够知晓未来之事的五弟重要。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毕竟这位五弟平日里,是最为看重百姓的。若是这么说出口,非但无法阻止他,还极有可能,更加坚定了他前往赴会的决心。
“二者。”朱肃以为朱棣无言以对了,便自顾自继续开口道。“四哥你说,当以眼前战事为第一要务。”
“需知战争,本就是政治的延续,是达成政治目的的一种手段。我们在此坚守也是涉险,是想达成‘守护蓟镇百姓,抵御纳哈出破坏’这一政治目的。”
“而联络瓦剌,其目的比这更加重要。我不认为我们应该为了如今的军务,而无视与瓦剌部的会晤。这在政治上无疑是一种舍本逐末的行为。”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朱肃此言一出,帐中顿时就是一静。朱棣更是整个人浑身一震,喃喃的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
此时的朱棣,只觉得如醍醐灌顶一般。
作为从小热爱军事、早知自己将要执掌燕藩,与北元争斗的朱棣,一直以来心中始终潜藏着一个疑问,那就是一地“军”与“政”二者,该要如何平衡。
在他认为,自然是该侧重于“军”,能远征漠北能打多远就打多远最好。可他心中也知道,这样做是决计行
不通的。他还得把一部分心力放在“政”上,否则必然会受到朝廷上下的抵制与反对。
毕竟在此时的人们的眼中,军是军,政是政。二者是不可以混为一谈的。甚至在一些文臣学者的心中,战争便是“不仁”,是徒耗钱粮,是穷兵黩武,是“反政治”的一种具现。
而自己这位五弟,居然说出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这种观点。偏偏朱棣越咂摸,越觉得其中甚有深意。以往观看诸多战事史书,一些如在混沌之中,懵懵懂懂的部分,也如拨云见日一般,变得明朗了起来。
“罢了罢了,四哥说不过你。”朱棣无奈的摇摇头。本是想说服这位弟弟的,却不想自己还是被他说服了。
“倒是我又受你之教了,你既有了决断,那你便去做罢。”
“只是有一点,此次我也要随行。”
“哎?”朱肃一愣。本来还想问朱棣受了什么教,此时也已顾不上追问,只是反对道:“不行,四哥若是不在,营中诸事何人决断?”
“营中本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朱棣道。“若是你还不放心,大可让二哥来此坐镇一些时日,昌黎那边交给茹老头便足矣了。”
“此行我在你身上学到良多,你如今要去赴敌之会,必然会有我能学习之处。况且我作为你的兄长,又哪里有明知弟弟要去赴险、哥哥却呆在安稳地方的道理?”
“要是被爹……被父皇给知道了,定然要家法处置我的。”
说到“家法”两字,朱棣竟不顾身在中军大帐的场合,整个人激激灵的打了个冷战,看来老朱的龙靴子与龙腰带,在朱老四幼小的心灵里,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朱肃见之好笑,忙咳嗽一声:“既然如此,那好吧。营中的事就暂时交给常大哥,四哥你便与我同去好了。”
“还有某家。”此时张定边也开口道。他豪迈一笑:“是某家一力要殿下赴会,若是某家自己不去,只怕要自绝于诸位了。”
“有张居士在侧,我与四哥无忧矣。”朱肃惊喜道。张定边愿意一起去,那此行就真的无事了。莫说五百瓦剌骑兵,就说是五万人,朱肃也毫不怀疑,张定边会有着带他和朱棣一起杀出重围的能力。
诸事既定,诸将也知再劝已经无用。朱肃与朱棣将营中诸事一一与常茂等人交代清楚,又嘱咐了他们自己三日必回,然后便与朱棣、张定边、武亭、以及贴身侍卫左右的狗儿走出了营帐。朱棣担心的问道:“五弟,你真要只带十人前去赴会?”
“虽说决意前往,但只有十人,还是太过危险了一些。不过若是人数多了,瓦剌人说不定又会不愿与我等相谈……”说到这,朱棣颇有些苦恼。
“不对。”朱肃笑着否决了朱棣的观点。“凡谈判者,天时地利,场外场内,各种因素,皆可为我等手中砝码。谈判其实在现在,已经开始了。”
“最后的会面商谈,只是决战而已,而现在我们的种种准备与决断,其实就是两军对决之前的征兵与操练。”
“我等如何应对瓦剌人的这个要求,便是完成谈判的第一步。若是真如他们所说,仅仅派出十人前往。那么瓦剌人难免会认为我等心虚气短,软弱可欺,谈判时,必定是要蹬鼻子上脸的。”
朱棣闻言,又是一阵若有所思,一旁的武亭道:“那殿下准备带多少人?若是带的人太多,只怕瓦剌人会认为,咱们并没有与他们商谈的诚意。说不定,还会觉得我等是要趁势围剿他们。”
“我想过了。”朱肃道。“既然他们带了五百骑,那我们便也带着五百骑前往好了。”
“若是相同的人数之下,那些瓦剌人仍不敢出面一晤,如此胆小如鼠之辈,那也不配我大明费心思扶植了。”
第379章 商谈先杀人
见朱肃说的笃定,几人便也俱无异议。于是朱肃便带着五百骑明军离营,浩浩荡荡往三岔口西面十五里处而去。
瓦剌人背山立营,朱肃也并无掩藏踪迹。远远的,便见瓦剌营中有人瞭望到了这边的行踪,而后有人吹响号角。随后营地里人影攒动,也有一支骑军出营朝着朱肃等人迎了上来。
确认对方迎上来的态势并非冲锋后,朱肃摆了摆手,明军五百骑顿时止步不动,只余旌旗被山风吹的猎猎作响之声。
对方也停了下来,两支骑军遥遥相望。不过朱肃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对方的眼神之中带着一股审视与戒备的意味。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头戴铁盔的瓦剌将领耀武扬威的越众而出,奔至明军阵前用蹩脚的汉话高呼道:“奉伟大的瓦剌之主的命令,对面的明军,报上你们的来意!”
朱肃眼神一凝,朝着身旁的武亭点了点头,于是武亭便也越众而出,答话道:“我名为武亭,依照先前的约定,我已经带来了大明朝极为尊贵的大人物,来与瓦剌的首领协商贸易的事宜!”
“尊贵的大人物?”那瓦剌将领上下打量了一番被簇拥在中间,衣着华贵的朱肃。随后此人竟然拔出了腰间的弯刀,猖狂大笑道:“瓦剌之主曾经说过,只允许你们来十个人。”
“你们又为何带着这么多人?是大明人轻视与我瓦剌的约定,还是大明的贵人全都无比怯懦,没有人壮胆就不敢走路吗?”
他仿佛故意耀武扬威一般,勒着马缰让马在双方中央转了一圈,使得两军上下都能清晰的听到这一句嘲讽。
瓦剌那边,听到了这话,自是一边大笑一边附和起来,大明这边,却是人人义愤填膺,但碍于未有军令,个个虽都涨红了脸,却无人出言。
“你……”武亭亦是大怒,想反驳些什么,可他拙于言语,此时竟是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朱肃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感觉到被冒犯的样子。任这名瓦剌将领和后面的瓦剌军队对他倾泻嘲笑与污言秽语,也半点都不为所动。
倒是身边穿着一身寻常将领铠甲的朱棣面色微黑,只是这一次出来前说好了都听朱肃的,故而他也并无动作。朱肃故意问他道:“四哥,你觉得,该如何做呢?”
朱棣微微回头,又看向面前那个正提着刀在傲视着他们的瓦剌将领,心中大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该杀!”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此来最终的目的是谈判。他在大本堂之时,那些宿儒先生们就曾教导过,所谓两国舌战,也就是谈判,最重要的就是要注意言辞,当有雅量,以彰显大国之气量。
若是对方为蛮夷,则更该如此。蛮夷之辈不修礼数,时常口出狂悖之言。身为谈判使节,自当有唾面自干的
能耐。为达到最终目的,稍微受点羞辱无可厚非。
因此他虽说出这两个字,却也只是放放狠话,宣泄宣泄情绪而已。
却不想自家这位弟弟听了这话之后,只是嘴角掠过一抹弧度,然后淡淡的道:
“既然如此,那就杀了吧。”
“狗儿。”
“是。”
朱棣惊诧转头,还没能发出质疑,只见朱肃身后始终沉默的狗儿突然张弓搭箭,随后,一支箭矢如飞星破空,“飕”的一声,直接扎在了那名瓦剌将领仍旧带着得意神情的面门上。
“啊!”那将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呼,当即落下了马,这一箭从眉心而入,直掼脑后,箭头都从铁盔的后边钻了出来,显然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两方军阵都是豁然一静,似是都没预料到这一幕,唯有那匹死了主人的战马“忽律律”嘶鸣一声,撒腿跑回了瓦剌人的阵地。
“这?”朱棣呆住了,他看看朱肃,这位五弟怎么比自己还冲动,莫非是不想谈了?
说好的大国雅量呢?
是不是该准备战斗了?
他浑身神经顿时紧绷了起来,却听身旁的张定边笑道:“好俊的射术,五殿下,这位小公公不是汉人吧?”